日子像药锅里慢慢熬着的汤,温吞又扎实。凌然再没摸过那个罗盘,它被妥帖地收在药箱最底层,压着王都头拓来的石壁刻痕。倒是那枚带“秦”字的铜针,被她穿了根红绳,悬在柜台前的横梁上,风吹过的时候,会轻轻碰响旁边挂着的药铃。
入秋时汴城闹了场风寒,城里的大夫手忙脚乱,偏凌然的药铺有“新法子”——她教街坊把生姜和葱白煮水,趁热给孩子灌下去,再用酒精(按石壁上的法子,用粮食发酵蒸馏出来的)擦手心脚心,退热竟比汤药还快。
王都头帮着把法子抄了贴在城门口,连带着“凌记药铺”的名声,彻底传到了知府耳朵里。那日知府亲自登门,说是府里老夫人咳得睡不着,想请凌大夫去看看。
凌然提着药箱去的时候,老夫人正歪在榻上喘气,痰声呼噜呼噜的。府里的大夫蹲在旁边叹气:“脉象虚得很,不敢用猛药。”
凌然没急着诊脉,先拿了根中空的芦苇杆——她照着记忆里听诊器的样子改的,一头贴在老夫人后背,一头凑在耳边听。听了半晌,抬头对知府说:“不是肺里的痰堵着,是气逆。您让人取些枇杷叶来,刷净绒毛,和川贝一起煮,少放些冰糖。”
又让人拿了银针,在老夫人手腕的“内关穴”上轻轻捻转。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老夫人的咳声竟真的缓了些,能顺畅喘气了。
知府又惊又喜,要留凌然在府里当供奉,按月给俸禄。凌然摆摆手:“我还是回药铺自在。再说,那些法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前人留下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是个姓秦的大夫。”
从知府府里出来时,日头正暖。王都头在巷口等她,手里拎着个布包,打开是几个刚出炉的糖糕:“张大户家的小孙子又来送东西了,说上次的疹子多亏你,这糖糕是他娘特意按你说的‘少油少糖’做的。”
凌然咬了口糖糕,甜得正好。抬头看见药铺门口围了几个孩子,正踮着脚看横梁上的铜针,其中一个正是张大户家的小孙子,见她回来,举着手里的野菊花喊:“凌大夫!这花能泡茶不?我娘说你爱喝!”
她笑着点头,刚要走过去,却见王都头忽然朝远处努了努嘴。街对面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粗布长衫的年轻人,背着个旧药箱,正往药铺这边望,眼神里带着些犹豫。
“前几日来的,”王都头低声说,“说是从南边来的游医,听说了你这里的‘新法子’,想讨教讨教。”
凌然没说话,转身回了药铺,从柜台下拿出那叠拓纸,又取了本自己记的药方,走到年轻人面前递过去:“这些你若不嫌弃,拿去看看吧。”
年轻人愣了愣,接过时手指都在抖:“我……我听说您有能听见肺里声音的宝贝……”
“不是宝贝,是法子。”凌然指了指他的药箱,“你若信得过,我教你用芦苇杆听气音,教你怎么煮酒精擦身子退热。”
年轻人猛地跪下来磕了个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学生姓苏,师从一位老大夫,他临终前说,三十年前曾有位秦大夫留下奇术,让我务必寻着……没想到竟在这里见着了传承!”
凌然扶他起来时,指尖碰着他的药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月圆夜。那个姓秦的医生没写完的话,或许根本不用写完——他留下的哪是回去的路?是让医术接着走下去的路。
傍晚关药铺门时,凌然抬头看横梁上的铜针,红绳被夕阳染成了金的。王都头在身后帮她收门板,忽然说:“张大爷的鸽子下了新蛋,说明天送几个来,让你给药铺的伙计(前阵子收的两个穷苦少年)补补。”
凌然应着,转身看见巷子里飘起炊烟,张大户家的小孙子正追着大黄狗跑,笑声脆生生的。她忽然觉得,这汴京城的烟火气,比急诊室的灯光更暖,比任何“回去的路”都让人踏实。
横梁上的铜针轻轻晃了晃,碰响了药铃。叮铃一声,像在应和。
夜色漫上来时,“凌记药铺”的灯笼又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映出药罐和人影,安安稳稳的,像要亮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