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普通的安静。是那种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连心跳声都似乎被吞噬掉的绝对的死寂。
车窗外浓雾翻滚,却听不到一丝风声。原本偶尔还能听到的几声遥远犬吠,也彻底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危险。
郑受彬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毛骨悚然,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看向李惠利:“前辈,你觉不觉得…有点太安静了?”
李惠利的脸色在仪表盘幽绿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她没有看郑受彬,视线死死盯着前方浓雾中唯一可见的那片灰白路面。
“坐稳。”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郑受彬从未听过的、金属般的紧绷感,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话音未落。
脚下的地面,毫无预兆地、剧烈地、疯狂地跳动起来!
不是晃动,是跳动!像是沉睡在地底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狂暴的怒吼。
整辆车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变成狂风巨浪中一片脆弱的叶子,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狠狠抛起!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的巨响从地底深处炸开,撕裂了死寂,也撕裂了人的耳膜和神经。
那声音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来自头顶,来自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随之震颤、共鸣!
“啊——!!!”郑受彬的尖叫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地鸣和车身金属扭曲的呻吟里。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车门,怀里的满天星花束脱手飞出,花瓣在剧烈颠簸的车厢里天女散花般爆开。
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头顶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里。
李惠利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她的牙关紧咬,下颌绷成一条凌厉的直线,用尽全身的力量试图稳住失控的车身。然而,在地动山摇的伟力面前,人类的力量渺小得可笑。
前方浓雾被车灯照亮的地方,路面像脆弱的饼干一样,在令人心悸的“咔嚓”声中,瞬间拱起、撕裂,形成一道狰狞的黑色豁口!
更恐怖的是,右侧的山坡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磨牙般的轰鸣,山体表面覆盖的植被如同劣质的幕布般被轻易撕开,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挣脱了束缚,带着毁灭性的气势,轰然滚落!
其中一块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岩石,在浓雾中翻滚着、跳跃着,裹挟着风雷之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直直地朝着她们的车头砸来!
在郑受彬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中,那巨石的阴影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线!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在下一个瞬间被残酷地压缩。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挡风玻璃,那看似坚固的屏障,在巨石的撞击下,如同脆弱的糖片般轰然爆裂!
无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视野,紧接着,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而入!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和碎石粉尘瞬间灌满整个车厢!
郑受彬只看到一片炫目的白光和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然后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椅背上,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她眼前发黑。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一个温热的、带着熟悉木质香气的身体,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猛地扑了过来,带着巨大的冲力,将她整个人死死地、密不透风地压在了副驾驶的椅背上!那力量如此之大,撞得她胸口剧痛,几乎喘不过气。
是李惠利!
她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死死地环抱住郑受彬的头和肩膀,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崩裂飞溅的玻璃碎片和紧随巨石之后倾泻而下的泥土碎石!
郑受彬的脸被迫埋在一个柔软却带着剧烈心跳和急促喘息的位置,鼻腔里瞬间充满了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呛人的尘土气息。
“唔…!”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那声音里饱含的痛苦让她心脏猛地抽搐。
紧接着,是金属被撕裂、挤压的恐怖噪音,如同巨兽垂死的哀嚎。
车身在无法抗拒的巨力下被狠狠掀翻、扭曲,天旋地转!郑受彬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疯狂地甩动、撞击,骨头似乎都要散架。尖锐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模糊的视野里,是李惠利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温和或冷静神情的脸,此刻惨白如纸,额角被玻璃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正汩汩地涌出,顺着她紧抿的唇角蜿蜒流下,滴落在郑受彬的颈侧,滚烫得如同烙铁。
李惠利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却死死地盯着郑受彬,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巨大的痛苦,有来不及说出口的惊骇,还有…一种郑受彬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绝望的悲伤和了然?
仿佛她早已预见了这一切。
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郑受彬。她最后残留的感知,是紧紧箍抱着她的那双手臂,那力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没有丝毫松懈。
——————
痛!
尖锐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大脑的剧痛。
李惠利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像是被砂纸狠狠摩擦过,火辣辣地疼。
她条件反射地想要坐起,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
眼前一片模糊的亮光。不是车祸现场那毁灭的黑暗和刺目的车灯,而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暖意的光。
她用力眨了眨眼,视线艰难地聚焦。
陌生的天花板。简约的白色吊顶,一盏设计感很强的环形吸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洁净的檀香气息,混合着新换洗过的床品那种阳光晒过的味道。
这不是她的家。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谷底。她猛地扭头看向旁边。
枕边空无一人。只有蓬松柔软的白色羽绒枕,上面清晰地凹陷着一个属于另一个人的轮廓。
那轮廓小巧,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若有似无的、属于郑受彬身上那种淡淡的奶香气。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整个房间。
米色的墙壁,原木色的简约家具。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造型可爱的陶瓷水杯,杯沿印着一只小小的卡通熊——那是郑受彬最喜欢的牌子。
梳妆台上散落着几瓶护肤品,其中一瓶粉色瓶身的玫瑰纯露,李惠利记得自己曾在片场看她用过。
窗边挂着浅绿色的纱帘,晨光正透过薄纱,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这里是…郑受彬的卧室?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怎么会在这里?明明…明明前一秒,她还在那辆被巨石砸扁、被泥土掩埋的冰冷车厢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郑受彬,清晰地感受着生命随着鲜血和剧痛一点点流逝……
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而冰冷。碎裂的玻璃刺入皮肉的锐痛,骨骼被挤压变形的闷响,泥土灌入口鼻的窒息…还有郑受彬在自己怀里骤然失温的身体…
那绝不是梦!
李惠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额头——那个被飞溅玻璃划开、鲜血淋漓的地方。
触手光滑。只有一层薄薄的、微凉的汗。
她不信邪,又颤抖着摸向肋下——记忆中,一根断裂的肋骨似乎刺穿了内脏,带来无法忍受的绞痛。没有。只有皮肤下肌肉正常的弹性和心跳的搏动。
完好无损。
除了大脑深处那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撕裂般的剧痛。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翻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原木地板上,冲向卧室自带的洗手间。冰冷的瓷砖刺激着脚心,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巨大的镜面映出她的脸。
脸色苍白得吓人,像蒙了一层灰。眼底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乌青,透着极度的疲惫和惊魂未定。嘴唇干燥,微微起皮。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
但是,没有血。
没有伤口。
没有一丝一毫刚刚经历过惨烈车祸、粉身碎骨的痕迹。
镜子里的人,除了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恐和疲惫,一切如常。仿佛那场发生在郊区浓雾中、地震引发的致命塌方和车祸,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过于痛苦的噩梦。
李惠利双手撑在冰冷的洗手台上,指节用力到泛白。她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从那双写满惊骇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虚假的痕迹。没有。只有一片冰冷的、真实的绝望在蔓延。
她猛地转身冲出洗手间,目光急切地在房间里搜寻。她的包!她的手机!
包就扔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她扑过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几乎无法拉开拉链。终于,她摸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凉的金属外壳。
手机屏幕在她指尖触碰的瞬间亮起。
屏幕保护壁纸是她自己的一张海边侧影照。日期和时间,清晰地显示在屏幕顶端——
【2024年11月08日,星期二,上午 7:15】
李惠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让她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冻结了。
这个日期…这个时间…
正是昨天——不,按照这个时间显示,是今天——郑受彬杀青那天的清晨!
比她在片场“意外出现”的时间,还要早好几个小时!
她回来了。
回到了循环开始之前。
回到了…死亡发生之前。
“嗬……”
一声短促、破碎、充满巨大恐惧和绝望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李惠利喉咙里溢出。
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
光滑的瓷砖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的寒意。
手机屏幕上那个清晰的日期和时间,像一个冰冷恶毒的诅咒,烙印在她视网膜上,也烙印在她刚刚经历过死亡、惊魂未定的灵魂里。
循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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