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会亲手处理熟人的尸体, 但身为法医,我有太多办法让死亡看起来像意外; 直到在死者胃里发现那枚属于我的婚戒, 才想起酒醉那晚他妻子诡异的微笑—— 原来她早已知道我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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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敲窗棂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烦,像无数细小的指节叩打着这个令人窒息的夜。值班室的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雨水泥土特有的腥气,一丝丝钻进鼻腔。我刚放下那份冗长的尸检报告,指尖还残留着纸张的冷硬触感,桌上的内部电话就猛地炸响了铃声,尖利得划破了雨声的幕布。
“钟法医,紧急现场。”那头是调度老陈,声音被电流和雨声撕扯得有些模糊,“城西,锦绣花园,独栋别墅。男性户主,初步判断是意外跌倒,颅脑损伤。但……现场有点说不出的怪,分局那边希望我们上去个人看看。”
锦绣花园。我心里咯噔一下,某种冰凉的预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但我声音稳得住,甚至带上了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地址发过来。雨大,路上可能需要点时间。”
“知道,尽量快些。家属情绪……还算稳定,但也在催。”老陈补充了一句,挂了电话。
地址短信很快亮起屏幕。盯着那串熟悉的门牌号,胃里像是突然被塞进一块沉甸甸、边缘锐利的冰。李建明。除了他还能有谁。那个几个小时前还和我勾肩搭背、在酒桌上大声嚷嚷着“兄弟兄弟”的李建明。
雨水疯狂扑打着车窗,雨刷器拼命左右摇摆,前方道路依旧是一片模糊浑浊的光团。我紧握着方向盘,指节绷得发白。酒意早已被冷汗取代,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机械般的专注,驱使着车子碾过湿滑的路面。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回碎片:昨晚喧闹的包厢,李建明涨红着脸劝酒的模样,他妻子苏晴坐在一旁安静微笑的样子,灯光下她眼角细微的纹路,还有……那杯被她轻轻推到我面前、说是“解酒药”的温水。味道有点怪,我当时没多想。
还有更早之前,储藏室里那个潮湿滚烫的吻,她在我耳边急促的呼吸,以及那句低不可闻却烙进骨头里的话:“……得想个办法,阿诚,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
我甩甩头,试图把这些危险的影像驱逐出去。我是法医钟诚,我是去现场工作的,必须专业,必须冷静。无论躺在那的是谁。
别墅区灯火通明,警戒线在雨中湿淋淋地垂着。拉起警戒线钻进去,鞋套踩在光洁如镜、却溅了些泥水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同僚们低声交谈的音浪在我走进门的那一刻低了下去,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同情和公事公办的审视。刑侦队的副队长老张迎上来,脸色凝重,拍了拍我胳膊:“老钟,来了……节哀。没想到是建明老弟。”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示意性地抬了抬手里的勘查箱。
“在书房。”老张侧身引路,“现场保持得还算完整。他是早上被保姆发现的,倒在书桌旁边,后脑磕在了大理石桌角的护边上。初步看,像是起身太急没站稳,或者脚下滑了一下。他昨晚好像喝得不少?”
“嗯,”我勉强发出一个单音,“一起喝的。”
书房很大,充斥着昂贵的实木和皮革气味,但也混杂了某种若有似无的、甜腻的香薰味道,那是苏晴喜欢的。李建明仰面躺在地毯上,穿着家居服,眼睛半睁着,凝固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愕然。脸色是失血后的灰白。他身下有一小摊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血液,主要集中在后脑部位。那个大理石桌角,白色的底子上染着一抹刺眼的红。
苏晴坐在书房角落的单人沙发里,穿着一身黑色丝质睡衣,外面披了件开衫,脸色苍白,眼圈红肿,手里攥着一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手帕。她抬起头看我,眼神空洞,充满了哀戚,嘴角微微向下撇着,像一个被巨大悲伤抽空了力气的洋娃娃。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接触了极短暂的一瞬,她几不可查地轻轻眨了一下眼,快得像是我的幻觉,然后立刻又沉浸回那种悲恸欲绝的氛围里。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戴上手套,口罩,蹲下身。开始工作。
呼吸,钟诚,呼吸。你现在是法医。
体表检查。除了后脑那处致命的挫裂伤,额角有一小片轻微的擦伤,可能是倒地时蹭到的。指甲缝里很干净,没有皮屑组织或衣物纤维。手臂、颈部没有任何约束伤或抵抗伤。一切看起来都符合意外跌倒的特征。
但我注意到他睡衣的领口和袖口有些微不自然的褶皱,像是被用力拉扯过。还有,他倒地的姿势,相对于桌角的位置,似乎有点过于“舒展”了,不像瞬间失去意识的人该有的样子。但这些太细微了,细微到完全可以被解释为跌倒过程中的无意识动作。
“血压一直有点高,最近又说颈椎不舒服,”苏晴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像是在对老张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昨晚又喝了那么多……我说了他多少次,就是不听……要是昨晚我没提前吃安眠药睡得那么死,也许就能……”她哽咽住,用手帕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老张叹了口气,低声安慰着她。
我继续检查。抬起他的手臂,按压胸腹部。尸僵已经开始形成,皮肤表面温度在环境温度下逐渐下降。一切似乎都没有异常。
直到我的手指按压到他上腹部,胃区。隔着手套,似乎感觉到了一点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周围组织的硬度。非常微小,像是一粒埋藏在软泥里的小石子。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了。那杯水。那杯味道有点怪的“解酒药”。
一个荒谬绝伦、令人头皮炸裂的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怎么敢……
但我按压的指尖变得冰冷。职业本能疯狂叫嚣着异常,而另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恐惧则拼命试图将这股本能压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疲惫的沙哑:“老张,现场固定得差不多了吧?遗体需要运回去做进一步检验。”
“有必要?”老张略微迟疑,“表面上看……”
“毕竟是熟人了,”我打断他,语气沉痛但坚持,“又是这种意外情况,家里人肯定想要个最确切的死因结论。流程走完整,对大家都好交代。”我顿了顿,补充道,“建明之前也提过心脏不太舒服,排除一下其他可能性。”
这话合情合理。老张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多费心。”
苏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哀伤底下似乎藏着别的东西,一种冷静的、甚至是期待的审视。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破碎:“拜托你了,钟诚……一定要查清楚,建明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避开她的目光,嗯了一声,指挥助手准备运尸袋。手指在微微发抖,幸好藏在手套里。
回到法医中心,独立操作间。冰冷的无影灯打开,李建明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各种器械摆放整齐,闪着寒光。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福尔马林和消毒剂的味道,几乎压过了那若有似无的、开始逐渐散发的死亡气息。
我让助手出去了,理由是熟人案件,我想亲自处理,保持最后的尊严。助手理解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呼吸声和仪器轻微的嗡鸣被无限放大。我的手心全是汗,不得不再次调整手套。
开始吧。常规程序。测量,记录,拍照。
外部检查确认无误。然后,拿起手术刀。冰冷的刀锋贴上冰冷的皮肤。沿着标准Y型切口划开——皮肤,皮下脂肪,肌肉层。一种极其熟练的、几乎融入本能的操作,但今天每一次下刀,都感觉像是在切割我自己。
胸腔打开,腹腔打开。脏器暴露在强光下。心脏,肺部,肝脏……逐一检查,取样。没有明显病变,没有出血点,没有栓塞。一切正常得令人心慌。
最后,是胃。
我盯着那个安静躺在腹腔里的、袋状的器官,感觉自己的胃也在一阵阵痉挛。拿起解剖剪,手稳得可怕,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需要耗费多大的意志力才能维持这种稳定。
剪开胃壁。内容物暴露出来。半流质的、混合着酒精气息的食糜。昨晚的盛宴残渣。
我的目光像探针一样仔细搜寻。筷子,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动。
然后,我看到了。
在那堆糜状物的深处,有一个异物。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金属特有的光泽。
镊子尖颤抖着,几乎夹不住它。屏住呼吸,一点点,将它夹取出来。用清水轻轻冲去表面的污物。
它彻底暴露在我的眼前。
一枚戒指。男款戒指。铂金指环,样式简洁,内侧……刻着两个极细微的花体字母——Z&C。
我的婚戒。我和妻子林薇的婚戒。三年前一次激烈争吵后,我把它扔出了窗外,从此再没找到,也再没戴过。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怎么可能在这里?!在李建明的胃里?!
冰冷的金属贴着我的手套,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冒烟。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碎裂。解剖室里冰冷的空气疯狂地倒灌进我的肺叶,刺得生疼。无影灯的光线白得炫目,将戒指那一点冰冷的金属光泽无限放大,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Z&C。钟诚。和林薇。
三年前。暴风雨夜。激烈的争吵。她苍白的脸,盈满泪水的眼睛,还有我失控的怒吼。那枚被我撸下来,狠狠掷向窗外沉沉雨幕的戒指,划出一道微弱的银光,便彻底消失在了别墅后院茂密的灌木丛里。我找过,没找到。后来……后来就算了。我和林薇的关系也像那枚戒指一样,沉入了冰冷的积水里,再也回不到从前。
它现在却在这里。从李建明的胃里,被我的镊子夹着。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咙被酸涩的液体堵住。我猛地扶住了解剖台冰冷的边缘,才勉强撑住发软的双腿。
酒醉的那晚……碎片式的记忆疯狂涌现,尖锐边缘刮擦着每一根神经:
包厢里喧嚣的人声,李建明的大笑和劝酒声;苏晴安静坐在他身边,偶尔给他布菜,嘴角噙着那一缕若有若无、此刻想来令人遍体生寒的微笑;她起身,端起一杯温水,穿过烟雾和笑声,递到我面前,“钟诚,喝多了吧?喝点水解一解。”那杯水……味道是有点怪,我当时只当是自己味觉被酒精麻痹……
她早就知道。她知道我和她的事。她甚至知道我扔掉了那枚戒指?她什么时候捡到的?她保留了多久?
她计算了多久?
“得想个办法,阿诚,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储藏室里,她滚烫的呼吸贴在我的耳廓,声音甜腻如毒蜜。
原来这就是她的办法。
让我来亲手处理她丈夫的尸体。
让我在尸体的胃里,发现我自己的婚戒。
这枚戒指在此刻出现,意味着什么?是警告?是控诉?是绑死的绳索?还是……同归于尽的邀请函?
她微笑了。递过那杯水时,她脸上就是那种看似关切、实则冰冷诡异的微笑。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解剖室冰冷的空气,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此刻或许正坐在家里、等待着消息的女人。她的苍白,她的眼泪,她的哀恸……完美无瑕的表演。
而我,成了她舞台上最重要的那个道具,一个亲手将自己钉死在犯罪证据上的法医。
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玩弄、背叛的暴怒,像两条毒蛇,死死绞住了我的心脏。镊子当啷一声掉在了解剖盘里,那枚戒指在不锈钢器皿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我死死盯着它,盯着李建明那张凝固着惊愕的脸,整个世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和我胸腔里那颗即将炸裂的心脏。
下一个动作,我该做什么?
这枚戒指……它的存在,此刻,只有我知道。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的不锈钢废物桶……又移回解剖台。
呼吸,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