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处理了妻子的尸体, 却在藏匿时发现她紧握的掌心里, 攥着女儿最心爱的草莓发夹, 可女儿明明在三年前就已死于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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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砸在车窗上,碎成一道道蜿蜒的泪痕。城市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融化,又被雨刮器粗暴地刮去,周而复始。我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心里一层湿冷的汗,怎么也擦不干。
副驾驶座上,那只硕大的高尔夫球包僵直地立着,拉链严丝合缝,透着一股绝不属于体育用品的、沉甸甸的死寂。鼻腔里除了雨水的土腥气,似乎总萦绕着一丝别的什么,铁锈似的,若有若无,从我指尖,从我衣领,从身边那巨大的尼龙袋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是林薇的血。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回片刻前的画面——她仰着脸,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瞪得极大,惊愕凝固在瞳孔深处,额角那个被烟灰缸砸出的窟窿,汩汩地冒着红。一下,就那么一下…我怎么就…
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甩甩头,试图把这些清晰的、尖叫着的影像驱逐出去。不能想。现在不能想。
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是林薇最喜欢的曲子。荒谬感啃噬着我的内脏。三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为这张唱片该不该扔争吵,为那些积年累月、鸡毛蒜皮的破事争吵。然后,争吵升级,恶毒的言语变成挥舞的手臂,再然后…
烟灰缸很沉,水晶的,是我们某年结婚纪念日她挑的。她说这东西有分量,摆在茶几上气派。
谁他妈能想到,它最后的分量,是砸碎一个人的头骨。
雨声更大了。电台音乐突然中断,插播进一则路况信息,惊得我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我看了一眼后视镜,自己的脸惨白得像鬼,眼窝深陷,里面是藏不住的惊惶。
不行,周维,你得稳住。我对自己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必须处理好,为了…为了还能有以后。
目的地是城北废弃多年的第三纺织厂。那里够偏,够大,半年后就要拆毁重建,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我把脸稍稍凑近车窗,让冰凉的玻璃暂时冷却滚烫的额头。
薇薇,别怪我…是你逼我的…谁让你没完没了…谁让你提起暖暖…
暖暖。我们的女儿。
心口骤然一缩,那股熟悉的、几乎能将人撕裂的钝痛再次袭来。三年了,那种失去她的空洞感从未离去,只是在日常的琐碎和忙碌中被暂时掩盖,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疮疤,稍一触碰,便是鲜血淋漓。
那个下雨的放学午后,她背着印有草莓图案的小书包,就这么消失在校门拐角。监控只拍到一个模糊的撑伞背影。二十四小时后,我们接到勒索电话,声音经过处理,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再后来…钱不见了,电话断了,暖暖也再没回来。
警察搜遍了可能的一切,最终以悬案告终。我和林薇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就只剩下黑白。
之后便是无休止的互相折磨、指责、怨恨。她怪我那天为什么不去接,我怨她为什么给暖暖买那个太过扎眼的昂贵书包。爱变成了淬毒的刀,每一刀都精准地捅在对方最痛的地方。
直到今晚,所有的怨恨和疯狂,在那个水晶烟灰缸落下时,达到了顶点。
雨势渐小。我拐下主干道,驶入坑洼不平的辅路。远处,纺织厂废弃的厂房轮廓在雨夜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张开大口。
厂区铁门锈蚀得厉害,挂着一把早就失效的大锁。我很轻易就从旁边破开的围栏缺口开了进去。车轮碾过及膝的荒草和碎砖,发出窸窣的声响,在这死寂之地被放大得令人心悸。
最终,我把车停在一排破败的仓库前。熄火,关灯。
世界瞬间沉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只剩下雨滴从高处残破屋檐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敲得人神经寸寸绷紧。
我坐在车里,足足等了十分钟,确认四周绝对没有半点人迹后,才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
冷湿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从后备箱拖出准备好的大号黑色防水尸袋、几捆粗绳、一把短柄铁锹,还有几大袋除臭剂和石灰粉。
打开副驾驶门,那股血腥味更浓了。我咬着牙,忍着呕吐的欲望,费力地将那个僵硬的高尔夫球包拖出来。尼龙面料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解开拉链。林薇蜷缩在内的身体露了出来,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她的眼睛还睁着,蒙着一层死亡的灰翳,直勾勾地对着我。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扭过头,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不能看。不能想。她是林薇,但现在她只是一件需要被处理掉的“东西”。
我几乎是闭着眼,凭着蛮力将她塞进更便于搬运的黑色尸袋里。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我才敢重新呼吸。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
拖行比想象中更困难。尸体沉得超乎意料,尸袋在潮湿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沉闷的拖沓声。我选择最尽头那间仓库,记得上次来探查时,发现里面有个废弃的深坑,像是过去用来堆放什么原料的,掩埋起来最方便。
仓库大门歪斜着,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怪响。里面更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摸出手电,拧亮。
光柱扫过,照亮漫天飞舞的尘埃和蛛网。空旷的厂房里堆着些破烂的机器和杂物,投下幢幢鬼影。空气滞重,死寂中只有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回荡。
找到了。那个坑就在墙角,比记忆中更深一些,底部积着浑浊的雨水。完美。
我把尸袋拖到坑边,疲惫地喘着气。先不急着埋,得捆上重物,确保万无一失。我拿起那捆粗绳,蹲下身,试图将尸袋翻转,以便捆绑。
就在我用力将她推向侧面的瞬间,手电的光斑无意间扫过尸袋头部的位置。
我猛地顿住。
刚才……那是什么?
呼吸骤然停止。我屏住气,手有些发抖,慢慢地将光柱移回去。
看清了。
在黑色尸袋的拉链缝隙处,靠近她胸口的位置,赫然露出了一小角东西。不是衣物,不是皮肤。
那是一种廉价的、亮晶晶的粉色塑料,上面点缀着粗糙的红色小圆点,形状熟悉得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手指不受控制地伸过去,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僵硬的尼龙面料,剧烈地颤抖着。
我猛地抓住那露出的一个小角,用力往外一扯!
拉链被绷开更大一段。伴随着嘶啦一声轻响,那东西彻底从尸袋里被我拽了出来。
静静地躺在我沾着血污和泥泞的手心里的——
是一个小小的、略显陈旧的草莓造型的发夹。
红色的塑料草莓,绿色的塑料叶片。边缘有些磨损,金属夹扣上甚至能看到一点点斑驳的锈迹。
和暖暖失踪那天,扎在她小辫子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世界寂静无声。所有的声音,雨滴声,风声,我自己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
我像被无形的闪电劈中,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瞬间麻痹、僵硬。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却又觉得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
时间凝固。思维断裂。
我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掌心那枚小小的发夹。视野里只剩下那刺眼的红和绿,扭曲,旋转,放大,吞噬一切。
暖暖的……发夹?
它怎么会……在这里?
它应该在……应该在三年那个绑匪拿走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它应该和暖暖一起,石沉大海,腐烂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怎么会从林薇的手里……从她紧紧攥着的、临死前或许都未曾松开的掌心里……出现?
我的目光机械地、一寸寸地挪到尸袋上。那只手,那只我曾经牵过、吻过、此刻冰冷僵硬的手,正无力地垂在拉链开口处,指关节泛着白,似乎还保持着抓住某种东西的姿势。
一个荒谬绝伦、恐怖到极点的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地、执拗地钻入我彻底混乱的大脑。
三年前……那个经过处理的、冰冷的勒索电话……
那个模糊的、撑伞的背影……
林薇那时似乎并不像我一样彻底崩溃,她甚至……甚至还能冷静地和警方沟通……
暖暖失踪后,她虽然痛苦,却偶尔会流露出一种……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的眼神……
还有我们日益激烈的争吵,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刺痛我关于那天的失职……
以及今晚,她歇斯底里,哭喊着:“周维,你永远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你根本不配当父亲!有些秘密,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秘密?
什么秘密?!
难道……
难道暖暖的绑架……
难道那通电话……
难道这三年的煎熬……
一个名字,一个我不敢触碰、不敢细想的可能性,带着地狱般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丢开发夹,仿佛那不是塑料,而是烧红的烙铁。我疯了一样扑到尸袋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疯狂地去扯那截拉链!
“哗啦——”
拉链被我粗暴地彻底拉开,直到她的胸膛完全暴露在冰冷的手电光下。
她穿着那件我们争吵时穿的米色家居服,胸前被暗褐色的血污浸染了一大片。而她的右手,果然紧紧地、以一种僵死的执拗,握成了拳头。
我喘息着,眼球充血,脑子里各种可怕的念头疯狂冲撞。我伸出手,用力去掰她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根,再一根。
指节发出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
终于,她的手掌被我强行掰开。
掌心朝上。
除了因为死后痉挛而微微扭曲的掌纹,那里……空空如也。
发夹,是我从她指缝里扯出来的。那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但是……
但是!!!
我的视线凝固了。
就在她那苍白僵直的食指指尖上,借着电筒惨白的光,我清晰地看到——
沾染着一小片已经干涸发硬的、奶白色的、细微的污渍。
那颜色……那质地……
我太熟悉了。
每天早晚,我都会给我和暖暖养的仓鼠——那是她失踪后我唯一留下的念想——喂食那种专门的宠物奶糕。暖暖以前总喜欢用手指沾着喂它……
林薇讨厌小动物,从不靠近那只仓鼠。
她的手指上……怎么会有这个?!
奶糕……仓鼠……暖暖的房间……
我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后脑,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坐在地上,手脚冰凉,呼吸骤停。
一个几乎让我彻底疯狂的画面撕裂脑海:
——暖暖失踪后,她的房间,我一直维持原样,谁也不准动。只有我偶尔进去打扫。那罐开封的宠物奶糕,就放在她书桌的角落!
——林薇曾多次激烈地要求清理掉那个房间,为此我们爆发过最激烈的冲突。她甚至说,“看着就恶心!”
——她绝不会主动进去,更绝不会去碰那罐奶糕!
那……这个唯独只有那里才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临死前紧紧攥着发夹的手指上?!
除非……
除非她最近进去过!
在她死后……在我和她为这个发夹……或者说,为那个它背后所代表的、我尚未完全明晰的恐怖真相而激烈争吵、乃至我失控动手之前……她进去过暖暖的房间!
她握住了这个发夹。
她沾上了奶糕。
她……她想做什么?
她死前那句疯狂的哭喊再次穿透耳膜:“周维!有些秘密!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秘密……
草莓发夹……
三年前的绑架……
指尖的奶糕渍……
所有碎片在我崩潰的腦海裡瘋狂旋轉、撞擊,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形狀,只形成一個巨大無比、深不見底、散發著絕望寒氣的黑色漩渦。
一個可怕的、荒謬的、卻又無比清晰的推測,如同緩慢升起的惡魔面孔,猙獰地浮現出來。
難道三年前帶走暖暖的根本不是什麼綁匪……
難道那通電話……
難道這三年來暖暖她……
難道林薇她……
“呃……”
一聲極度痛苦、彷彿來自靈魂最深處的痙攣的呻吟,從我喉嚨裡擠了出來。
我看著地上那具蒼白、冰冷、開始浮現屍斑的妻子的屍體,眼神徹底變了。
不再是恐懼,不再是悔恨。
而是無窮無盡的、深不見底的驚悚和陌生。
她是誰?
這個和我同床共枕十幾年、為我生兒育女的女人,到底是誰?
她藏了一個怎樣可怕秘密,直到死,都要用這種方式,將線索殘酷地塞給我?
我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讓我暫時從那滅頂的驚駭中掙扎出片刻清醒。
我喘著粗氣,目光掃過身邊的鐵鍬,掃過那個深坑,掃過手電光柱下林薇那張蒼白僵硬的臉。
處理屍體?
藏匿罪證?
我看著掌心那枚草莓發夾,它冰冷地躺在那裡,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我的皮膚,我的神經,我的靈魂。
然後,我的視線再次落回她那沾著奶漬的指尖。
一個更加尖銳、更加迫切的疑問,如同冰錐,刺穿所有迷霧:
如果……如果暖暖的失蹤另有隱情。
如果……如果林薇至死緊握這個發夾,是一種暗示,一種懺悔,或者一種惡毒的報復。
那麼……
我的女兒呢?
我的暖暖呢?!
她現在……到底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