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给女儿治病借了高利贷, 还不上钱时,放贷人递给我一张器官捐献同意书, 笑着告诉我:“眼角膜、肾脏、骨髓...慢慢还。” 当晚我假装同意捐献,却在签字时割了他的喉, 处理尸体时,我发现冰柜里还藏着三个和我一样的借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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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市的夜,从来不是安静的。汽车碾过湿漉漉路面的粘腻声,远处模糊的警笛,还有隔壁夫妻永无止境的争吵,像背景音一样糊在窗户上。但这些我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一种更高频、更尖锐的鸣响,来自我自己的头骨内部,伴随着心脏一下下砸向胸腔的闷鼓声。
医院的消毒水味还顽固地粘在我的头发和衣服上,怎么都散不掉。它让我想起几小时前,医生那张疲惫又公事公办的脸,还有那张轻飘飘却重得能压断人脊梁的纸——又一笔催款单。萌萌的眼睛,那双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现在蒙着一层越来越厚的阴翳。钱能擦亮它,我知道。可钱在哪里?
我坐在厨房唯一的椅子上,面前那张皱巴巴的纸,边缘被我的手指摩挲得起了毛。借款协议。当初签下它时,指节好像都没现在这么凉。数字,一个个零,像嘲讽的眼睛,盯着我。利息滚得比雪崩还快,我才还了两个月,欠的反而比借的更多了。口袋里最后几个硬币刚才给萌萌买了退烧药,现在连明天的粥钱都闻不到味儿。
桌上的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像垂死病人的痉挛。屏幕上跳动着那个没有名字的号码。它每天都会准时跳出来,比闹钟还准。我盯着它,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鸣响和心跳声更大了,几乎要炸开。
我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涩,割得嗓子疼。然后按了接听。
“林女士。”那边的声音总是这样,不高不低,没什么情绪,像钝刀子割肉,“今天方便了吗?”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胃里一阵翻搅。
“说话。”那声音里添了一丝不耐烦,像鞋底碾灭烟头。
“再……再宽限两天……”我的声音干哑得像是别人的,“我找到活儿了,结了工钱就……”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我。“这话你上周说过了。王哥不喜欢听重复的话。”
王哥。那个我只在借钱时见过一次的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花衬衫,手指粗短,戴着一个金貔貅戒指,脸上一直挂着笑,眼睛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知道……对不起……可我女儿她……”
“谁没点难处呢?”那边的声音慢条斯理,“王哥心善,才帮你。但你也不能让王哥难做,对不对?今晚十点,老地方。王哥想跟你聊聊……最后的解决办法。”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特别重。
不等我回答,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和我脑子里的鸣响混在一起。
我趴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抑制不住地发抖。不能哭。萌萌在里屋睡着,不能吵醒她。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锈铁般的腥味。
老地方。是郊区一个废弃的汽修厂旁边,一栋待拆迁的二层小楼。王哥他们“办公”的地方。第一次去时,那地方的空旷和破败曾让我稍稍安心,觉得至少不是藏在什么闹市区的非法窝点。现在才知道,那种空旷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安顿好萌萌,喂她吃了药,看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陷在枕头里,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睫毛颤了颤,没醒。我给她掖好被角,手指拂过她细软的头发,看了她很久。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出门时,夜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没坐公交,一步步走过去。风像冰冷的刀子,从衣服缝隙钻进来。路边的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地闪烁,映在积水的洼地里,像被打碎的、廉价的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萌萌的笑脸,医生的诊断书,巨额的数字,王哥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那栋小楼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砖块。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像一个个瞎了的眼睛。只有二楼的一个房间,从木板的缝隙里漏出一点昏黄的光。
我推开通往二楼的铁门,生锈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楼道里堆满废纸箱和破烂家具,灰尘味混着一股淡淡的霉味,直冲鼻腔。每向上走一步,心跳就重一分。头顶那点昏黄的光,像野兽的独眼,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虚掩着。我抬手,还没敲,里面就传来声音:“进来。”
我推开门。房间比想象中干净,但也空荡得可怕。只有一张旧办公桌,几把折叠椅,一个落地风扇停在那里,扇叶上积着厚厚的灰。王哥坐在桌后,还是那身花衬衫,金貔貅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油润的光。他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看似和善的笑容。
他旁边站着那个总是打电话的男人,瘦高个,剃着青皮头皮,眼神阴鸷。他们都叫他“强子”。强子没笑,只拿眼睛上下扫着我,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损毁程度。
“林女士,来了。”王哥开口,声音温和,甚至带着点关切,“脸色不太好啊。女儿的病怎么样了?”
我没说话,手指蜷缩进掌心,指甲掐进肉里。
王哥也不在意,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你的情况,强子都跟我说了。难,确实是难。”他叹了口气,仿佛真能感同身受,“但这规矩就是规矩,钱,总是要还的。”
“我……我会还的……”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只要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王哥笑了,摇摇头,“林女士,时间也是钱啊。你看,我给了你时间,这利息不就又上去了吗?拖下去,对你没好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不是账本,也不是新的借款合同。
那是一张纸。白色的,印刷体。最上面一行加粗的黑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眼睛——人体器官捐献自愿同意书。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冻住了。耳朵里的鸣响疯狂地尖啸起来,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王哥把那张纸轻轻推到我面前,手指点着上面的条目,语气平静得像在介绍一份理财计划:“看看。眼角膜,一个肾,骨髓……哦,肝也可以部分移植,价格不错。慢慢还,总能还清的。签了它,之前的债,一笔勾销。你女儿的病,我们甚至可以……先预支一部分给你。”
他还在笑。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施舍天大的恩惠。
强子往前走了一步,把手搭在我僵硬的肩膀上。手掌很重,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温热。“王哥是为你好,”他凑近,嘴里有一股烟臭和口香糖混合的甜腻气味,“签了字,你轻松,我们也省事。两全其美。”
我低头看着那张纸。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后面跟着的价格,像超市里猪肉柜台上的标签。我的身体,我的器官,被明码标价,分门别类地陈列在这张散发着墨粉味的纸上。
胃里猛地一阵痉挛,我差点吐出来。肩膀上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
不能签。签了,也许能暂时救萌萌,但我没了,她以后怎么办?变成一个零件残缺的废物,谁还能照顾她?可不签……今晚我能走出这个门吗?萌萌还在发烧……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到我的喉咙口。窒息感攫住了我。
就在那片冰冷的黑暗里,一个更冷、更硬的东西,悄悄探出了头。是揣在我外套口袋里的那样东西——一把老式的碳钢美工刀。来的路上,在五金店门口,鬼使神差地买的。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觉得,需要点什么,什么都好,握在手里。
现在,它贴着我大腿的皮肤,冰凉的金属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进来。
王哥把一支笔塞进我手里。“签吧,林女士。长痛不如短痛。”
他的笑容扩大了,金貔貅的兽头在他指间晃动。
我手指颤抖着,握住了那支笔。塑料笔杆滑腻腻的。我另一只手悄悄伸进口袋,指尖触摸到美工刀冰冷的金属外壳,摸索着推出那一小截锋利的刀片。推到底,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声音被落地风扇的灰尘和沉重的呼吸吞没了。
我慢慢俯身,像是要仔细看清同意书上的条款,左手还僵硬地按在纸上。王哥满意地靠回椅背,对强子使了个眼色。强子搭在我肩上的手松开了些。
就是现在。
所有的恐惧、绝望、愤怒,在那一刻凝成了一股纯粹的、野兽般的杀意。我猛地抽出左手,不是去拿笔签字,而是狠狠挥向王哥那粗短的、布满汗毛的脖子!
口袋里美工刀的刀片,完全伸了出来,闪着寒光。
动作快得超出我自己的想象。没有思考,只有本能。
刀锋割开皮肉的感觉,滞涩又顺畅,有一种可怕的温热感瞬间喷溅出来,溅到我的脸上,手上。腥咸的,滚烫的。
王哥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凝固了。他的眼睛猛地瞪圆,凸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惊愕和不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破旧的风箱。他徒劳地用手去捂脖子,但那鲜红的液体疯狂地从他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他的花衬衫,染红了那个金色的貔貅。
他身体抽搐着,从椅子上滑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挣动,踢倒了旁边的落地风扇,扇叶哐当响了一下,归于沉寂。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秒。
旁边的强子完全惊呆了,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迅速漫开的那一滩暗红,又猛地抬头看我。
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美工刀,刀尖滴着血。我脸上、手上都是温热的、粘稠的血。我看着强子,呼吸粗重,眼睛里大概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空洞。
强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点惊愕迅速被一种凶戾所取代。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朝我扑过来,手指成爪,直抓我的脸。
我向旁边踉跄一步,躲开他这一扑,手里的美工刀胡乱地往前一划。刀尖似乎划到了什么,他痛哼一声,动作顿了一下。是求生的本能让我挥出了那一刀。
他看了一眼手臂上渗出的血线,眼神更加凶狠。他不再轻敌,侧身一脚狠狠踹在我肚子上。
剧痛!我闷哼一声,整个人被踹得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美工刀脱手飞了出去,当啷一声掉在几米外的角落。
强子啐了一口,一步步逼近,脸上带着残忍的快意。“臭婊子!给你脸不要脸!”
我蜷缩在地上,痛得几乎痉挛,绝望地看着他靠近。视线模糊地扫过房间,落在那个还在微微抽搐的王哥尸体旁——他刚才坐的办公桌,抽屉半开着,里面好像有一抹金属的冷光。
是强子刚才拿出来吓唬我的那把弹簧刀!他踢我之后,似乎忘了这茬。
强子已经走到我面前,弯腰,伸手要来抓我的头发。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向桌子方向一滚,手指拼命伸进那个抽屉缝隙,胡乱一抓!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金属刀柄!
强子愣了一下,随即暴怒地抬脚要踩我的手。
我抢先一步抽出手,握着那把沉甸甸的弹簧刀,拇指猛地按下开关!
“咔嗒!”雪亮的刀弹了出来。
强子的脚停在半空,脸上的暴怒瞬间掺进了一丝惊疑不定。
我握着刀,挣扎着爬起来,背靠着墙,剧烈地喘息。肚子还在剧痛,但手里的刀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支撑。
我们对峙着。他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刀,又看看我豁出一切的眼神,嘴角抽搐了一下。地上,王哥已经不再动弹,那滩血还在不断扩大,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几秒钟后,强子脸上的凶悍慢慢褪去,换上了一丝权衡和忌惮。他可能觉得为了这笔烂账和一个已经死了的老大,跟我这个明显已经疯了的女人拼命,不值得。
他缓缓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眼神依旧警惕地盯着我。“疯子……”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有些发颤。
退到门口,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王哥,又狠狠瞪了我一眼,猛地拉开门,脚步声仓皇地冲下楼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依旧靠着墙,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弹簧刀,指节捏得发白。直到楼下彻底没了动静,我才猛地松懈下来,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开始控制不住地干呕。眼泪、鼻涕、还有脸上的血糊成一团。
但没时间崩溃。
我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不能让他逃走,他一定会报警,或者带更多人回来。我必须处理掉这里。
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里立着一个东西,之前被阴影挡着没太注意——一个半人高、老旧的双开门立式冰柜,通着电,发出低沉的嗡嗡运行声。这种地方放个冰柜?里面大概是他们放的啤酒饮料吧。
一个念头蹿上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王哥的尸体旁。血已经不怎么流了。浓重的血腥味冲得我一阵阵反胃。我忍着呕吐的欲望,拖起他的腋下。沉,死沉死沉。花衬衫被血浸得湿透粘腻。我咬着牙,一步一步,把他拖到冰柜前。
打开冰柜门。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怪味的白雾涌了出来。
然后,我僵住了。血液第二次冻结,比刚才更彻底。
冰柜里没有什么啤酒饮料。
塞得满满当当的,是鼓鼓囊囊的、黑色的大型收纳袋,拉链严密地拉着,形状……隐约透出人形。不止一个。最上面的那个袋子,拉链没有完全拉紧,露出一角苍白的、毫无血色的东西——一截人类的小腿,脚踝上还挂着一个塑料标签牌。
三个。
整整三个袋子。
和我一样的借款人。
冰柜冰冷的白气嘶嘶地往外冒,扑在我脸上,寒彻骨髓。嗡嗡的运行声填满了死寂的房间。
我扶着冰柜门,手指冰冷僵硬,看着里面那三具沉默的、被袋装好的躯体,又低头看看脚边王哥那张凝固着惊愕的脸。
耳朵里的鸣响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世界一片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