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落下。
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
肖战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剧烈的情绪。
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的骄傲和伪装,都被我那句“我是我自己的”,撕得粉碎。
几秒后,工头最先反应过来,尴尬地咳嗽一声,冲工人们喊道:“愣着干什么?开工!开工!”
电钻声,敲墙声,工人的交谈声,重新响了起来。
嘈杂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像潮水一样,将肖战和我隔绝开来。
他被孤立在了那个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冰冷又尴尬的中心。
他没有走。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顽固的雕像,一动不动。
那道沉重、滚烫的视线,依旧胶着在我身上,仿佛要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
我不再理他。
我转身,拿起安全帽,开始和温然讨论一处承重墙的加固方案。
我表现得越是投入,越是专业,就越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里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结成冰。
张诚送来的饭菜,被原封不动地放在角落。
精致的食盒,和这满是灰尘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像肖战本人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在耐心耗尽后,拂袖而去。
但他没有。
他只是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了下来。
双肘撑着膝盖,微微弓着背。
那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不是变好了,而是……坏掉了。
像一个精密的仪器,被拆掉了最核心的零件,虽然外壳还在,但内里已经开始失序。
“林晚。”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没有回头。
温然在我身边,用眼神询问我。
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理会。
“书房那面墙的墙纸,”肖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牌子的?”
我的动作,顿住了。
那个书房,是他工作的地方,也是我们以前家里,唯一一个我不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那面墙的墙纸,是我陪他跑了半个多月,从上百种进口墙纸里,一张张对比挑选出来的。
是一种带着暗纹的深灰色,低调,有质感,是他喜欢的风格。
我记得,贴好那天,他难得地夸了一句。
“还不错。”
就这三个字,我高兴了一整天。
现在,他问我这个干什么?
用我们仅存的,为数不多的温情回忆,来刺痛我吗?
还是在提醒我,我曾经,是多么卑微地,以他的喜好为天?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记得了。”
我冷淡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肖先生,我的工作职责,不包括帮你回忆家装细节。”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介绍专业的软装设计师。”
我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私人的牵绊,也变成了公事。
我说完,便不再看他,准备继续工作。
身后,却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那声音,像是胸腔被重物狠狠击中。
我下意识地回头。
只看见肖战的身体,猛地蜷缩起来。
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胃部,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张纸。
“肖战?”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喘息。
他想站起来,但身体晃了晃,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快!快叫救护车!”温然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掏出手机。
工人们也围了过来,手足无措。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胃病。
又是胃病。
这个折磨了他很多年,也让我跟着操心了很多年的老毛病。
我记得他每一次发作的时间,记得他吃的药放在哪里,记得他疼起来的时候,不能喝冷水,只能用温热的毛巾敷着……
那些记忆,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我的脚,不受控制地,朝他迈出了一步。
可只是一步。
我看见了他抬起的眼。
那双因为剧痛而失焦的眼睛里,在看到我向他走来时,竟然……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是得逞,是依赖,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心软和本能,都被这道目光,冻成了冰。
我停住了脚步。
我的理智,在声嘶力竭地对我呐喊。
林晚,别过去。
这又是他的把戏。
是他用来将你拖回泥潭的,最卑劣,也最有效的武器。
我缓缓地,收回了那只迈出去的脚。
然后,我当着他的面,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语气冷静得像个陌生人。
“喂,120吗?”
“这里是城西远方书店的施工现场,有人突发急性胃痉挛,情况很严重。”
“地址是……”
我清晰地报出地址,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肖战眼里的那点光,在我开口的瞬间,就彻底熄灭了。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剧烈的疼痛,让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打完电话,收起手机。
然后,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冷眼旁观。
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路人。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种比疼痛更深刻的东西,从他眼底浮现。
是绝望。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将他抬上担架。
从始至终,他的眼睛,都死死地,黏在我的身上。
直到担架被抬出门口,那道视线,才被墙壁阻隔。
工地里,恢复了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有同情,有不解,也有一丝……敬畏。
“小晚。”
温然走到我身边,将一件外套,轻轻披在我肩上。
“你还好吗?”
我这才发现,我的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摇了摇头。
“没事。”
我只是亲手,杀死了最后一点,还对他抱有幻想的自己。
我救了一个病人。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