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封顶之后,我们被拖进了另一个旋涡。
一个匿名投诉举报,把我们推上了那种又熟悉又厌倦的“名单”——说我们施工中偷工减料、与供应商暗箱操作、监理失职。匿名者附了三张模糊照片,角落里一张还拍到我和温然在现场的背影。
投诉发往城建系统公开邮箱,抄送给了两家媒体。
甲方震怒,第一时间联系我。电话那端对接人上气不接下气:“小林,你们先别急,我们走流程,但舆情那边挡不住——你们准备一个正式回应。”
我放下电话,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冷。那股冷像一条细线,从后背中间往上爬,爬到肩颈,终于钻进脑子里,让人清醒得几近刻薄。
“分工。”我说,“我写回应文案,温然,你去调当天的施工影像资料,并联系监理签字复核。所有供应商的合同、交付单、质检单,再过一遍。”
温然答:“好。”
我打开电脑,摁下计时器——一小时。
正式回应分三部分:一是事实说明与时间线,二是第三方监督记录与质检报告编号,三是对匿名投诉的质疑点分析。我把每一项对应的证据编号一一列出来,链接落在我们的云盘公共文件夹,任何人都可以点入查看原件。最后附注:我们欢迎实名监督与现场旁听,欢迎同行指正,欢迎媒体约谈,但不欢迎任何形式的匿名抹黑。
文末我写了一句:“若匿名者坚持匿名,我们将通过法律途径向平台申请披露其网络身份信息。我们相信阳光,不相信不痛不痒的黑暗。”
发出十分钟,剧场监理主动给我们发来声明,背书。供应商找到我,嚷嚷着要联合发声明——“他们黑你,就是黑我们!”我让他们别激动,按合同比例给他们追加了误工赔偿,作为“公开回应成本”的补贴。
那天晚上,城市的风向突然变了。
媒体来电,口气由原来的“求证”,变成了“采访”。有记者问:“你们为什么把证据公开得如此彻底?”
我说:“这不是简单的‘澄清’,这是对行业的一次小型普法。”
“匿名是权利,但匿名不是免死金牌。”
采访挂断后,我把公司邮箱里的垃圾邮件清空。尾巴里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只有一个字母:S。
邮件很短:“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不过是换了个战场。”
没有落款。没有标点。没有时间戳以外的任何指纹。
我盯着那三个字母看了五秒,笑了笑,把它拖进了“存档”。
战不战,由我决定。战场在哪儿,也由我。
那天深夜,盛世集团的总部大楼里,所有灯都熄了,只留下顶层董事会议室的一盏壁灯亮着。光不大,照出一块柔和的橙色,落在金属椅背上,像一道温热的印痕。
肖战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往后靠,手里转着一支黑色中性笔。卓面上摊着几份文件,董事会提名、审计报告、外部并购建议书,还有一封匿名信。
匿名信和我那封邮件的开头一模一样:S。
“他们要你滚。”张诚站在一侧,小声提示,“这次比之前更凶。”
“我知道。”肖战垂眼,看不清表情。
“我现在手里还有‘星辰二期’的合同文本,”张诚压低声音,“只要你点头,‘星辰’后台的数据可以在三天内迁移到我们海外的服务器上,外面那帮人就算掀了天也短时间撬不动我们的盘子。”
肖战抬眼,盯着他看了很久。目光从他额角的汗、领口的皱褶,一寸一寸扫过,最后落在他手背上露出的那道细细的旧伤口——某次加班到凌晨三点,被打印机割的。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笑意薄而凉:“张诚,你累了。”
张诚愣住。
“我也累了。”肖战把笔停下,放回桌面,语气平静,“该还的,给他们还。该丢的,丢出去。你把‘星辰二期’交接清楚,别动任何数据。”
“可是——”
“这是第一次,”他打断,“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再按本能做决定。”
他把椅子往后推,站起来,拿起外套,淡淡道:“灯关了吧。”
张诚怔在原地。他很少听到肖战说“灯关了”。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光总是过亮,亮到他看不见人的脸,看不见人和人的距离。
会客室的灯渐渐暗下,只剩地毯边缘的夜光条在脚下延伸。肖战抬头,隔着玻璃墙望出去——城市是一片平静的、疏朗的光海。他忽然想起一个从没想过的问题:如果哪天,这些光都不属于他了,他还剩下什么?
他垂下眼。袖口里一角白色的病历卡露出来:“山岚心理”。
他把它往里塞了塞,像是把一张过期的票压回钱包的暗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