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顺利通过复检后一周,甲方忽然把一个新项目甩给我们:儿童康复中心的一楼公共空间改造。
项目小,周期短,预算更短。甲方直率地说:“我们没钱了,能做就做,不能就算。”
我看了看场地,一个略显陈旧的方盒子,墙面白得刺眼,地砖泛冷光,天花还是最老的矿棉板。一侧是窗户,另一侧有一排旧暖气片,不好看,却结实。走廊尽头有两扇消防门,红色的,鲜得像刚剥开的石榴。
我说:“做。”
温然挑眉:“你疯了?”
“我们可以拆一些预算出来,”我在纸上飞快勾草图,“不用新砖,旧砖翻新,地面用PU自流平;暖气片喷涂,做成‘小火车’主题;天花不用全改,局部做软膜拉一条‘银河’,孩子们抬头能看到星星;墙角加圆角防撞;阅读角延续我们书店那组灯,灯罩用可拆洗的布艺。”
温然看着我的手一笔一笔画下来,眼睛里的光渐渐亮起来:“行。”
“还要一面‘悄悄话墙’。”我补了一句。
“什么?”
“一面软木墙,孩子们想说的话可以贴上去,不记名。”我看向窗外阳光正好的天,“大人们太渴望孩子‘正常’了,可他们也需要被看见。”
方案两天出。第三天上午,我带着样书、材质板、色卡,去康复中心做汇报。
临近结束,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老人举手,语气有点硬:“你们年轻人,色彩用这么多,不怕孩子兴奋过度?”
我认认真真看他:“怕。更怕的是他们灰下去。”
“灰下去以后,也就不闹了。”老人说。
“可那不是‘安静’。”我说,“那叫‘沉底’。”
老人沉默了。他长出一口气,像把胸膛里积着的风都放掉,轻轻道:“我孙子之前在这儿,他不喜欢说话。看了你们书店的照片,他会指着那盏灯笑。你们做吧。”
那天我从康复中心出来,手机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今天讲得很好。孩子们需要灯。】
尾巴署名:Z。
我看了一眼,删了。
我不需要他作为旁听者的肯定。这条路向前,我自己会走,走得稳,走得明白。
康复中心开工那天,盛世集团召开了临时股东大会。
会议结束后,媒体标题齐刷刷地发:#盛世集团宣布管理层调整 肖战卸任CEO#
我看到了,但没有点开。书店里那个午后,孩子们趴在台前选书,声音软软糯糯,像一群小鸟围着一片麦田叫。我把手机扣在收银台下面,看孩子挑书的手一页一页翻。
“《海边的小站》,这本好。”我给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推荐。
她抬起头,认真问我:“阿姨,‘小站’是火车站吗?”
“是灯塔。”我笑,“一盏不睡觉的灯。”
她“哦”了一声,眼睛亮亮的,把书抱进怀里,转身时小书包上的小玩偶晃了一下,碰到了我的手背。柔软,像一种非常轻的、不带任何黏性的依赖。
康复中心项目推进到一半,被迫按下暂停键——市里要组织一次设计周,临时抽中我们作为“样板”,请我们公开一次“从纸到地”的工作坊。时间三天,地点在“远方书店”。
主讲人?我。
参与对象?公众开放报名。
我很久没站在大众面前讲课了。过去在盛世,更多时候是发言或被拍照,话在嘴里绕一圈,还没来得及落地,就成了新闻素材里漂亮的词组。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它像把一个人的体温抽空,只剩下一具可供摆拍的贝壳。
这次,我想讲真东西。
工作坊那天,书店里塞满了人。前排坐着两个设计系的大学生,背着同款的黑色画筒;窗边站着一对牵着手的中年夫妇,女方手里还拎着菜篮子;角落里背着双肩包的男生低头在笔记本上敲字,看上去像个写稿的记者。最靠门的位置,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男人立着,没坐下,帽檐压得低。
我没有去看他。或者说,我避免去看他。
我把演示开启,第一页是一块黑屏。白色的字慢慢浮出来:“不是每一盏灯都用来照亮别人。”
我停了两秒,继续:“有很多灯,是用来找回自己的。”
我讲我们做书店的过程、失误、返工、吵架、和解。我讲如何在预算和功能之间取舍——“每一次取舍都是把刀放在自己身上试一试,这一刀下去,疼不疼,出血不出血。”我讲供应链被卡时的选择,我讲如何搭建一个经得起风雨的“廉价而美”的材料库。我讲“灰”的危险——“灰不是中立,灰是逃避”。我讲“光的色温”。
有人记笔记,有人沉默,有人忽然抬头望向二楼的那盏灯,像在试着理解光里那些看不见的成分。
快结束的时候,那个灰外套的男人动了。他没有上前,掏出手机,对着角落的“悄悄话墙”拍了一张。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那面墙——上面贴满了小小的便签纸,有字,有画,有歪歪扭扭的拼音。最上面一张是个孩子画的太阳,太阳的光线歪歪斜斜,却努力伸向四面八方。
我回神,冲台下点头:“今天就到这里。谢谢。”
散场后人潮慢慢褪去。门口的风铃又叮当起来。
灰外套的男人走了,没有近前,没有说半个字。
温然靠过来,低声说:“你讲得很好。”
我点头,笑了一下:“下次换你。”
“好。”他眼睛里有光,“我讲灯的布线。”
“讲慢一点。”我说,“让他们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