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的人间光阴，在生者的世界里流淌而过，带着悲欢离合，也孕育着新的生命与故事。对于编号P7484来说，作为天堂学校一名负责引导“小鬼”的辅导员，日子是按部就班的轮值、是与淘气孩子们斗智斗勇的日常、是按“天”累积的“平静”时光。那份关于人间的、带着血色中秋和未送出的玩具零食的尖锐记忆，在漫长而规律的天堂生活中，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了意识深处最安静的角落，如同蒙尘的旧日记本。于是渐渐地，那些在人间的记忆，像纸上的墨水化开般，模糊了。
每天都平平淡淡，周而复始，像一杯白开水，索然无味。
直到那一天，天堂人事部的摇号系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一个二十二岁的有志青年了的男孩，在第三次扎入初春刺骨的河水中，终于将那个失足落水、惊恐挣扎的小女孩奋力推向岸边同伴伸出的救援杆后，他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冰冷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口鼻，肺叶像是被巨手攥紧，火烧般的灼痛迅速被刺骨的麻木取代。意识在黑暗和窒息的绝望中断线。岸上惊慌失措的呼喊、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生命的刻度，停在了他二十二岁的春天。
牵引感再次出现，温和却不容抗拒。穿过混沌，穿过光晕，裴景明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白、安静得令人心慌的空间里。一个毫无感情起伏的机械音响起：
“欢迎，新晋灵体。检测年龄：22岁。根据《天堂守则》第3章第7条，18-65岁灵体需参与社会劳动以获取投胎机会。开始进行岗位摇号分配……”
眼前凭空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微光的虚拟轮盘，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岗位名称：“云朵修剪师”、“星光维护员”、“记忆归档处”、“天堂学校辅导员”……指针飞速旋转，发出嗡嗡的轻响。
裴景明还沉浸在溺亡的冰冷感和骤然来到陌生之地的茫然中，指针“咔哒”一声，稳稳地停在了——“天堂学校·幼年部辅导员”。
“分配确认：编号P7494。岗位：天堂学校幼年部辅导员。请即刻前往‘启明星’校区报到，你的搭档已在等候。”机械音消失，一份发光的路线图浮现在他面前。
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恍惚，P7494按照指引，穿过由柔和光线构成的长廊，来到了一片充满童趣的区域。彩色的云朵漂浮在半空中充当装饰，造型奇特的透明建筑错落有致，空气中飘荡着孩童清脆的笑闹声。他找到了指定的教室办公室，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很整洁，一个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试图把一叠文件放到高高的书柜顶层。她身形纤细，穿着天堂统一的、款式简洁的米白色辅导员制服，黑色的长发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庞，眉眼清秀，看起来……甚至比他还要小一些，带着一种未脱的稚气。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为微微的惊讶而睁得更圆了些，像小鹿一样。
他愣了一下，心中迅速盘算：天堂学校也有学生兼职？看这模样，顶多十七八岁吧？未成年小鬼应该不能打工才对……他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礼貌但带着点前辈审视意味的微笑，有意思的是，他刚死，却下意识觉得自己是“前辈”了：
“你好，我是新分配来的辅导员，编号P7494。以后请多指教。哦，你可以叫我P哥！”他特意报出了编号，显得正式。
对面的女孩显然也愣住了。她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高大挺拔、面容俊朗却带着明显青涩的青年。编号P7494？听说他死亡年龄是……22岁？也太年轻了吧？自己虽然死亡年龄20岁，不过真要算起来这误会可大了！自己分明比他大！关键是，叫他Pig？！这个名字像木棒一样戳中了她的笑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不行！绝对不可以笑出来！
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客气疏离的表情，声音刻意放得平淡无波：
“你好。Pig，我是这里的辅导员，编号P7484。”她顿了顿，避开了名字的问题，用了一个轻飘飘的自称，“你叫我‘阿飘’就好。”
“‘阿……飘’？” 裴景明重复了一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称呼……也太随意太不正式了。而且，她看起来这么小，真的是资深辅导员？他忍不住带着点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年长者”的关切问道：“那个……阿飘……同事？你看起……嗯，很年轻。刚毕业吗？还是……另外，什么Pig啊，是P哥！算了，你叫我景明好了。” 他想问“还是未成年留校工作？”，但觉得不太礼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神里的探究却很明显。
阿飘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他误会自己年纪小了！她既不能解释自己其实比他大，毕竟这种事也没必要，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委屈和心酸涌上来。她板起脸，语气硬邦邦地：“年龄问题不在工作讨论范围。我的编号和工作资历足够担任辅导员。景明先生，请专注于我们即将负责的‘小鬼’班级事务。其他私事，不必多问。” 她特意加了重音，划清界限。不过，阿飘注意到了他的名字，觉得有些熟悉......
裴景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和带刺的话噎住了。他明明是出于关心和一点好奇，怎么就被怼回来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呃……抱歉。我知道了。” 初次见面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搭档工作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初见的尴尬而变得顺利，反而印证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裴景明初来乍到，满腔热情却缺乏经验，时常好心办坏事。比如，他试图用酷炫的“星光投影”给小鬼们讲解自然课，结果法术失控，把教室变成了疯狂闪烁的迪厅现场，小鬼们兴奋尖叫乱成一团，隔壁班的投诉直接飞到教导处，阿飘不得不黑着脸去道歉并收拾残局。
阿飘虽然经验丰富，但有时过于追求效率，显得有些刻板不近人情。一次小鬼们的手工作业是用天堂特有的“凝光胶”捏小动物，裴景明觉得孩子们做得很有创意，阿飘却严格按照“教学大纲”的标准，指出几个小鬼的“四不像”不符合要求，要求重做，惹得几个小鬼眼泪汪汪。裴景明看不过去，私下跟阿飘理论，认为应该鼓励创造力，两人在走廊里低声争执起来，结果被路过的教导主任撞个正着，双双被记了个“搭档不睦影响工作”的小过。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裴景明忘记提交月度报告，导致两人小组的积分被扣；裴景明无意中打翻了阿飘的安神香氛，刺鼻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办公室……
他们仿佛被绑在了一艘名为“工作”的小船上，却一个拼命划左桨，一个使劲划右桨，不仅没前进，还总是在原地打转，时不时互相溅一身水，连累对方一起倒霉。办公室里的低气压常常因为他们俩而弥漫，小鬼们都能感觉到两位老师之间那古怪的气氛。
在一次激烈争吵后，阿飘忍无可忍。她抱着教案，脸色冷得像冰，走到景明桌前。
“景明同志，”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受够了这种互相拖后腿的日子。为了工作效率，也为了我们各自的积分（和心理健康），我提议：我们之间，只在绝对必要的工作事务上进行沟通。非工作内容，禁止交谈。你觉得呢？”她盯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坚决。
景明看着她决绝的样子，想起这段时间的鸡飞狗跳，也感到一阵无力。他确实也累了。也许保持距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沉默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好。我同意。只在工作时，谈工作。”
办公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两人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高墙。曾经初见面时那点尴尬的试探和误会的火星，如今彻底被这刻意的沉默所淹没。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被工作捆绑在一起，却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冰冷代号——“P7484”和“P7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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