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名之下（三）

初次见面时，那个名字——景明——就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阿飘一下，带来一丝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刺痛。“这名字好像跟我的某个亲戚很像？”但她迅速将其归咎于巧合。人世间重名的人何其多，何况是在这容纳了无数亡魂的天堂？她刻意忽略那点异样感，用冷漠和距离筑起高墙，将他隔绝在外。

然而，共事的日子久了，即使刻意保持距离，景明身上某些不经意流露的特质——他安慰哭泣小鬼时笨拙却真诚的温柔，他争论教育方法时眼中执拗的光，甚至他偶尔发呆时侧脸的弧度——都像水滴石穿，一点点侵蚀着她筑起的堤坝。那份莫名的熟悉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心底悄然发酵，滋生出难以名状的烦扰。

终于，在一次轮休日，那份烦扰达到了顶点。她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天堂档案管理部。其实她早就想来了，只是她惊人的记忆力致使她老是忘记。负责管理非机密档案的是个乐呵呵的中年灵体，编号H1446，大家都叫他老胡。老胡正哼着人间的小曲儿，整理着发光的卷轴。

“老胡，帮个忙？”阿飘假装不经意地打探消息，“查个编号的信息，P7494，裴景明。就看看基础档案，确认点小事。”

老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一个“我懂”的笑容：“哟，阿飘老师，查搭档的底细啊？理解理解，磨合期嘛！不过看别人隐私还是不好哦！”老胡的手指在空中虚点几下，一个半透明的档案界面浮现出来。

阿飘屏住了呼吸，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发光的文字：

姓名：裴景明

编号：P7494

进入天堂时间：人间纪年XXXX年7月13日

进入天堂年龄：22岁

死亡原因：为救落水女童体力不支溺亡

……

**亲属状况：父亲（裴鉴，健在）；母亲（刘晶，健在）姐姐：裴春和（已故，编号P7484）**

最后一行字，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阿飘的灵魂深处！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几乎要站不稳。

裴春和！

编号P7484！

姐姐！

“等等，好像是我！他姐是我？！”眼前这个让她又烦又忍不住在意的青年搭档，竟然是自己的弟弟——裴景明！

尘封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以及迟来了十七年、排山倒海般的愧疚和心疼，几乎将她撕裂。她决心，要默默地偿还这一切。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档案管理部，留下老胡一脸困惑：“诶？阿飘老师？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白……”

***

从那天起，裴景明明显感觉到，“阿飘”同事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道冰冷的高墙消失了。曾经刻意回避的眼神，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关切。他工作时不小心又弄乱了文件，预想中的冷言冷语没有到来，她只是默默走过来，轻声说：“我来整理吧，下次小心点。”然后动作轻柔地将文件码放整齐。午休时，他随口抱怨了一句天堂的菜味道太淡，第二天，他的办公桌上就多了一瓶包散发着火辣气息的辣椒酱。当他带领小鬼们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活动，她会真心实意地笑着夸奖：“做得很好呢，景明。”——她甚至不再叫他“景明同志”，而是直接叫了名字，带着一种自然的亲昵。

裴景明受宠若惊，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转变太快、太彻底了。他试探着问：“阿飘，你最近……好像不太一样了？”

阿飘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始终维持着平静的微笑，避重就轻：“是吗？大概是想通了，搭档嘛，互相体谅才能把工作做好。” 她无法说出真相，只能用加倍的“好”来弥补，笨拙地试图补偿他缺失的童年——那些她没能送到的玩具和零食，那些她缺席的成长岁月。她开始下意识地把他当成那个需要照顾的弟弟，尽管他现在的灵魂年龄是22岁。

没有了刻意的冷漠和争吵，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工作配合变得默契无比，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休息时也能闲聊几句人间的趣事（当然，阿飘会非常小心地避开自己的过去）。裴景明发现，这个曾经冷冰冰的“阿飘”，其实有着非常温柔有趣的灵魂。和她在一起，无论是工作还是闲聊，都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熨帖的温暖。他甚至偶尔会恍惚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像……记忆中模糊的姐姐？

“想什么呢，什么姐姐，我想她该不会是被我英俊的面容和出色的能力迷倒了吧！”裴景明自恋地想着，他向来对自己的才貌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