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名之下（四）

时间在天堂按部就班地流淌，如同“星尘小溪”般平静无波。景明和阿飘搭档负责的第一批小鬼终于毕业了。看着那些懵懂的小灵魂带着期待和一丝忐忑，被柔和的光束接引，踏上投胎的旅程，两人心中都涌起一种复杂的成就感，混杂着离别的不舍和送别的欣慰。

为了庆祝这小小的里程碑，也为了缓和之前探病落空带来的微妙尴尬（裴景明绝口不提那次落寞的喝粥，阿飘也假装不知道他来过），裴景明主动提议：“阿飘，要不要……去“人间烟火”吃个饭？就当庆祝我们第一期小鬼顺利毕业？” 他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被拒绝。

出乎意料，阿飘这次没有回避，她甚至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点点头：“好啊。是该庆祝一下，这段时间辛苦了。不过，Sorry啊！是你的第一期，不是我的。”

“人间烟火”是天堂学校附近一家颇受欢迎的餐厅，悬浮在几朵巨大的、散发着淡紫色光晕的云团之上。透过晶莹剔透的墙壁，可以俯瞰下方梦幻般的校园景色和远处流淌的星河。两人选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

饭菜是天堂特有的“灵韵佳肴”，味道清新而富有层次。没有了小鬼们的吵闹，没有了工作的压力，气氛难得地轻松惬意。几杯饮品下肚，裴景明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他看着对面小口吃着东西的阿飘，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望向窗外的星河，显得比平时柔和许多。

“呼……”裴景明舒了口气，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真快啊，感觉昨天还在因为那群小鬼头疼，今天就送他们走了。时间在这里，感觉好像……又慢又快？”

阿飘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过来人的了然：“天堂的时间感是有点特别。按天过，觉得慢，但回头看，一期学生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问道：“你……来这里也快两年了吧？还习惯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非工作场合、非工作话题上展开交谈。裴景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喜。他笑了笑，带着点年轻人的坦诚：“说实话，刚来那会儿挺懵的。死得有点……突然，不过死法还是蛮帅的，知道吗？我救了个女孩，应该12岁左右呢！被我救上来了！不过倒是没想过自己能进天堂，然后还被丢去带一群吵吵闹闹的小鬼，还有个……”他本想说“还有个脾气怪怪的搭档”，但及时刹住了车，改口道，“……还不太适应。不过现在好多了，工作也顺手了。”

“你呢？”裴景明自然而然地反问，带着真诚的好奇，“你在这里很久了吧？感觉你对一切都……很熟悉。”他想起她娴熟的工作方式，对天堂各种规则的了解，还有那份远超他想象的从容。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轻轻触碰了阿飘心底最深的锁。她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旋转的微光，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嗯，是挺久了。久到……送走了好几批学生，也攒够了……好几次投胎转世的机会。”

“好几次？”裴景明惊讶地挑眉，“那你为什么……”他后面的话没问出来，但意思很明显：为什么不走？

阿飘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笑容，甚至带着点俏皮：“因为觉得天堂更好啊！”她语气轻快“你看，这里多好？没有生老病死的痛苦，还能永葆青春，既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工作稳定，环境优美，也没有催婚的压力。”她指了指窗外梦幻的景色，“人间？太累了。生下来就要拼命奔跑，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像被无形的鞭子抽着走。天堂多‘人性化’，按劳分配积分，攒够了想买什么买什么，不想投就留下继续‘上班’，自由自在，而且过节了也能收到父母的礼物。我啊，觉得在这里‘上班’挺好的。”

她顿了顿，似乎为了让这个理由更充分，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满足感：“而且，在这里，想家了，还能在特定的日子，比如中秋、春节……用他们烧过来的钱换一张探亲的车票申请回去看看呢。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过得还好，心里也就满足了。” 其实，她想看着父母平安的过日子，只是投胎了就见不到了，毕竟她可想过自己要变成一只候鸟呢......

裴景明静静地听着。她的话语轻快，理由似乎也很充分，描绘的天堂生活也确实美好。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那双看似含笑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疲惫，那轻快的语调下，仿佛压着千钧重担。尤其是当她说起“回去看看”时，那份刻意强调的满足感，反而显得格外脆弱。

他没有追问她具体看了谁，也没有戳破那份刻意。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阿飘关于“投胎转世”和“人间不如天堂”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投胎转世……机会？

他来到这里，按部就班地工作、攒积分，似乎从未真正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离开天堂，重新开始？变成什么？另一个人类？一只鸟？一条鱼？……还是像阿飘说的，留下来，继续这看似安稳却可能永无止境的“天堂上班”？

他想起人间父母失去一双儿女后的悲痛，想起那个被他救起的小女孩惊恐的脸，想起人间烟火的气息、四季分明的冷暖、努力拼搏的汗水与成功的喜悦……那一切，虽然充满艰辛，却也有着天堂这永恒宁静所没有的、鲜活的生命力和真实的温度。

裴景明沉默了。他端起杯子，啜饮着微凉的饮品，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星河，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阿飘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或者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也安静下来，不再多说。餐厅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窗外星光璀璨，宁静美好。但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各自沉浸在心事的沉默。

裴景明那颗关于“离开”与“新生”的种子，在阿飘无心的话语浇灌下，悄然在心底的土壤里，埋下了沉默的根芽。他开始认真思考一个，他从未仔细想过的问题：天堂的尽头，究竟是永恒的停留，还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这个女孩，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