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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错之后(一)

人生副本日志

七月的尾巴拖着溽热,黏腻地糊在城市的每一寸皮肤上。傍晚时分,这条号称“老城烟火气”的步行街彻底活了过来,沸腾的人声、刺耳的喇叭、廉价音箱里嘶吼的流行乐,还有烧烤架上腾起的呛人油烟,混成一片混沌黏稠的声浪,没头没脑地拍打着每一个身陷其中的人。

柏韵澜就在这片喧腾的泥沼里,缓慢地移动。轮椅的橡胶轮子碾过坑洼不平的老石板路,细微的震动顺着金属骨架,清晰地传递到他搁在扶手上的手臂。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软的碎发垂落,在过分清俊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仿佛一道精心划出的界限,将他与周围灼热躁动的空气隔开。他拨动轮圈的手指修长、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力道,在汹涌的人潮里,硬生生推挤出一条微弱的、仅供他一人通行的缝隙。

世界喧嚣震耳,他却寂静无声。

就在他侧身,试图避开一个挥舞着荧光棒、横冲直撞的小孩时,视线边缘,一抹沉静的靛蓝倏然撞了进来。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他,站在一家挂满廉价民族风围巾的店铺门口。她穿着一条及踝的靛蓝色棉麻长裙,布料洗得有些发软,颜色沉淀得如同雨后的夜空。她身形单薄,微微缩着肩,像一株被喧闹声浪压弯了茎秆的植物。她似乎正努力将自己往店铺那点可怜的阴影里塞,躲避着推搡的人流,全然没留意身后无声靠近的金属轮椅。

柏韵澜的指尖猛地发力,试图让轮子刹住。但惯性带着沉重的轮椅,还是向前滑了寸许。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轻响,在鼎沸的人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柏韵澜包裹周身的寂静壁垒。

轮椅的前轮,不偏不倚,碾住了那抹靛蓝长裙的后摆。粗糙的石板路,毫不留情地咬住柔软的棉麻,撕开了一道刺眼的口子。

柏韵澜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冰凉。

“对不起!”声音下意识地冲出喉咙,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急促。他几乎是立刻弯腰,试图去查看那被碾住的裙摆,动作因为轮椅的限制而显出几分笨拙的仓皇。

靛蓝色的裙摆动了。

她转过身。

时间,在柏韵澜的感知里,骤然被无限拉长、延展,最终凝固。街灯昏黄的光晕,烧烤摊飘来的浓烟,路人模糊晃动的剪影……所有喧嚣的背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只余一片刺目的白噪。在这片刺目的空白中央,只有那张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十年。

整整十年时光的尘埃,被这一瞬的目光狠狠拂去。少女时期略显圆润的轮廓被岁月悄然削出清隽的棱角,下颌的线条变得清晰而倔强。那双眼睛,依旧是大而安静的,瞳仁的颜色像被雨水洗刷过无数遍的深潭,沉静,却又比记忆里多了一层被世事磨砺过的、不易察觉的疏离薄雾。不再是书院里那个捧着书、眉宇间带着稚气好奇的女孩,但骨子里那份沉静的底色,如同水底的磐石,从未改变。

是她。

文珺。

这个名字无声地滚过柏韵澜的心尖,带着沉甸甸的回响,压得他胸腔深处隐隐发痛,那些被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文珺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也明显地停顿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极其熟悉的茫然,像薄雾掠过深潭水面——那是她标志性的、对辨认面孔的短暂迟疑。这抹迟疑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被另一种更清晰、更直接的情绪取代。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愠怒,反而有种近乎直白的探究。那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头,滑过他因低头而显得格外清晰的下颌线,最后停驻在他那双过分漂亮、此刻却因歉意和某种更深邃情绪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睛上。

柏韵澜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声“对不起”卡在喉咙里,变得干涩无比。他强迫自己再次开口,声音低哑:“非常抱歉,裙子……”

话没说完,文珺已经蹲了下来。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靛蓝色的裙摆在她脚边散开,像一片沉静的湖面,完全不顾那道新鲜的、丑陋的裂口。她微微仰着头,视线几乎与他齐平。街灯的光晕落在她眼底,映出一点澄澈的光。她的目光坦率地落在柏韵澜脸上,没有丝毫闪避,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力量。

“没关系,”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入耳,像一粒冰珠落在玉盘上,“一件衣服而已,不用赔。”

柏韵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扣住冰冷的轮椅扶手。她看他的眼神……那种专注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这目光让他无所适从,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心头发紧。

“我……”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

文珺却微微歪了下头,打断了他,语气是陈述句般的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直率:“你长得……嗯,让人很想保护。”她顿了顿,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突兀,目光瞥向他搁在轮椅踏板上的腿,又飞快地移回他脸上,补充道,“而且,你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柏韵澜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保护?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他垂下眼睫,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谢谢。”最终,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街市的噪音吞没。

文珺站起身,靛蓝的裙摆轻轻晃动,那道裂口也随之摆动,像一道无声的提醒。她看着他,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反而问道:“这么热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的目光扫过他身下的轮椅,很自然地接下去,“要去哪里吗?”

“前面的小公园,”柏韵澜指了指街道尽头那片被高大梧桐树冠遮蔽的、相对安静的阴影,“透透气。”

文珺顺着他的指向望了一眼,那片深沉的绿意仿佛带着清凉的吸引力。她转回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点了点头:“顺路,我刚好也往那边走。一起?”

没有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推轮椅,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刻意的同情。她的邀请平淡得如同谈论天气,仿佛和一个坐轮椅的人同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柏韵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钝重地撞击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她平静的目光,那里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有一种坦然的邀请。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轮椅再次转动起来,碾过老旧的石板。文珺走在他身侧,步调放得很慢,迁就着轮椅的速度。她没有刻意靠得很近,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道沉默而坚定的屏障,巧妙地替他隔开那些鲁莽冲撞过来的行人。偶尔有人流过于拥挤,她会不着痕迹地侧身半步,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一下。

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安静。并非尴尬的冷场,更像是一种无需言语填充的、舒适的留白。步行街鼎沸的喧嚣被他们无声地推拒在几步之外,形成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两人的静谧气泡。

“这里太吵了,”文珺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恰好能让他听清,“像要把人挤扁揉碎,再吐出来。”

柏韵澜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这感觉如此熟悉。十年前,在那个古木参天的书院,当他被一群顽劣少年围堵在回廊角落时,也是她,抱着一摞线装书,用同样平静无波的语气对那些少年说:“你们挡着路了。” 那份置身喧嚣之外的疏离感,那份近乎淡漠的解围方式,从未改变。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被霓虹映得光怪陆离的兴奋面孔,“像沸腾的油锅。”

文珺侧头看了他一眼,那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油锅?很贴切。”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路边一家卖旧书和杂货的小摊上,一本泛黄封面的《植物图谱》被随意地放在最外面,“以前,在书院的时候,我总躲在藏书阁后面那片银杏林里看书。那里,连翻书页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银杏林……

柏韵澜握着轮圈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尖锐的痛楚伴随着汹涌的记忆碎片瞬间冲垮堤坝。金色的叶片在眼前纷飞旋转,那个蹲在满地落叶中,小心翼翼拾起一片最完美的扇形叶子,递给蜷缩在轮椅阴影里的苍白少年的身影……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股几乎冲破胸膛的酸涩热流。他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望向远处小公园入口处那片愈发浓重的树影,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吗?那……很安静。”

“嗯。”文珺似乎并未察觉他瞬间的异样,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本旧书上,带着一点遥远的怀念,“特别安静。有时候看累了,就抬头看看那些叶子,金灿灿的,像无数小小的扇子,把阳光都摇碎了落下来。”

她描述的景象,与柏韵澜脑中翻腾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片调皮的、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金黄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当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他那时僵硬地坐在轮椅里,连抬手替她拂去的勇气都没有。

“银杏叶,”他几乎是梦呓般地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是很美。”

“是啊,”文珺赞同道,她的脚步随着靠近公园入口而越发轻快了些,仿佛即将踏入一个安全的堡垒,“尤其是秋天落满一地的时候,踩上去沙沙响,像是……”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片刻后,放弃般地摇摇头,“算了,反正很舒服。”

轮椅终于驶离了步行街坚硬喧嚷的石板路,滚上了通往公园深处、由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小径两旁是高大的悬铃木和茂密的冬青丛,浓密的树冠交织成深邃的穹顶,将最后一丝属于城市的霓虹光影彻底隔绝在外。空气骤然变得清凉湿润,带着泥土、腐叶和草木汁液混合的清新气息,深深吸一口,仿佛能涤净肺腑里沾染的烟火浊气。

方才步行街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在这里被稀释成一种遥远模糊的背景低语。取而代之的,是风掠过树叶间隙时连绵不断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清脆短促、不知名小虫的鸣叫。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温柔地包裹下来。

柏韵澜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这片静谧的包裹下,终于难以遏制地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也奇异地抚平了心头的灼热。

“好多了,对吧?”文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带着一种了然的笑意。

柏韵澜侧过头。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筛过,只落下稀薄的、银灰色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轮廓。她微微眯着眼,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放松的弧度,正望着小径前方幽深的林影。这一刻,她身上那种在步行街里被迫竖起的、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淡去了许多,显出一种难得的、真实的柔和。

“嗯。”柏韵澜低声回应,喉间的滞涩感似乎也随着这声回应而消散了一些。他不再需要费力地挺直脊背去对抗外界的喧嚣,肩膀的线条自然地放松下来,靠在轮椅靠背上。

文珺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与他同步。轮椅的轮子在鹅卵石小径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咯噔”声,碾过石子的间隙,在这片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似乎对这种节奏感到安心,不再刻意寻找话题。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前行,任由清凉的晚风穿过林木,拂过发梢和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暑气。

沉默蔓延着,却奇异地不再沉重。它像一层温软的薄纱,轻柔地覆盖在两人之间,隔绝了过往的喧嚣,也暂时模糊了那些潜藏的心事。只有轮椅碾过石子的“咯噔”声,和文珺轻盈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林间小径上交织成一种简单而和谐的韵律。

小径前方出现了一小片开阔地,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张深绿色的木质长椅,被月光和树影温柔地分割着。

“坐一会儿?”文珺停下脚步,目光询问地看向柏韵澜。

柏韵澜点点头。他熟练地操控着轮椅,稳稳地停在长椅旁一个平坦的位置。文珺则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轮椅扶手那点礼貌的距离。

公园深处的静谧,如同实质般流淌在四周。没有了步行街的噪音屏障,方才那种奇异的舒适沉默,似乎被放大得有些空旷起来。细小的虫鸣在草丛里此起彼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也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文珺微微侧着身,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一片被月光照得微微发亮的灌木丛上,似乎在出神。柏韵澜则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他的视线低垂,落在轮椅金属踏板上反射的、细碎跳跃的月光光斑上。

十年光阴横亘其间,无数话语在舌尖翻滚,最终却都沉入这片寂静的深潭。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总在书院角落、苍白阴郁的少年?问她是否还记得那片承载了他生命中唯一亮色的银杏林?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个笨拙地、偷偷藏起她一片落叶的自己?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钥匙,沉重得让他无法抬起手去触碰。

“你……”文珺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柏韵澜的心猛地一跳,倏然抬起眼看向她。

文珺也正转过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神有些朦胧,带着一种努力回忆时的迷惘,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困惑的弧度。她看着他,目光仔细地描摹过他过分精致的眉眼,那目光专注得近乎审视,却又带着纯粹的不解。

“我们……”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轻轻地问了出来,“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有点眼熟呢.......”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周围的风声、虫鸣,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柏韵澜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胸腔里那颗心脏先是疯狂地擂动,紧接着,又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沉甸甸地坠下去。她感觉到了!那张被时光模糊的旧照片,终究在她记忆的深潭里,投下了一丝涟漪!

银杏叶纷飞的金色画面再次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脑海,带着尖锐的呼啸。那个在满地金黄中向他伸出手的少女,与眼前这张带着困惑的、月光下的脸庞,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瞬间淹没了他。承认吧!告诉她,他就是那个蜷缩在轮椅里、被她一片银杏叶短暂温暖过的孤僻少年!告诉她,那枚被她随意递来的叶子,被他怎样珍而重之地夹在书页里,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光阴,早已变得枯黄脆薄,却依旧是他唯一的光亮!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那个“是”字几乎就要冲破齿关。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文珺的目光却轻轻飘开了。她似乎对自己的问题也感到有些唐突和不确定,那点困惑很快被一抹淡淡的、自嘲般的笑意取代。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个模糊的念头甩掉,语气重新变得轻快起来:“算了,大概是我记错了。我总是这样,对脸没什么记性。可能是你长得……”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最终还是用了那个让他心头一刺的词,“嗯,让人印象比较深刻。”

那抹自嘲的笑意,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熄灭了柏韵澜胸腔里所有翻腾滚烫的情绪。原来……只是“印象比较深刻”吗?原来那场在他生命中刻骨铭心、足以照亮漫长灰暗岁月的短暂相遇,在她浩瀚的记忆里,不过是一张模糊褪色的脸,甚至需要靠“脸盲”来开脱?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渴望,都在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记错了”面前,溃不成军。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所有痛楚和失落。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完美地掩饰了所有裂痕:“是吗?那大概是我长得比较大众脸吧。” 他甚至配合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文珺看着他唇角的弧度,似乎也放松下来,接受了这个解释。她笑了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目光重新投向幽深的林木深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却带上了一丝柏韵澜心知肚明的、无形的隔阂。他亲手砌起了一堵墙,将她温柔探究的目光,连同那段他视若珍宝的过往,一起隔绝在外。

夜风渐凉,带着露水的湿意,穿过林间,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悬在墨蓝天幕边缘的下弦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了一大截,清冷的光辉愈发稀薄,让周遭的树影显得更加深邃浓重。

“好像……有点晚了。”文珺搓了搓微凉的手臂,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

柏韵澜从自己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抬眼看她。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那抹靛蓝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融入了夜色。他点了点头:“嗯,是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依旧由文珺推着轮椅。她推得很稳,力道均匀,小心地避开那些较大的鹅卵石凸起。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轮椅碾过石子路面的单调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沉默笼罩着他们。方才长椅旁那短暂的交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深的水面。

步行街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满地狼藉和昏黄路灯寂寞的光晕。穿过这片空旷的残局,转入一条相对安静的支路,最终停在了一栋外观朴素的旧式公寓楼下。楼道的感应灯大概坏了,入口处黑黢黢的,像一张沉默的嘴。

轮椅停在楼门前的阴影里。文珺松开扶手,绕到柏韵澜面前。楼内某户人家窗子里透出的一点微光,勉强照亮了她半边脸庞。她的神情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沉静依然清晰可辨。

“到了。”她说。

“嗯。”柏韵澜应了一声,抬起头看她。黑暗中,他的目光贪婪地、无声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头里。他张了张嘴,那句盘桓在心底的“谢谢”变得异常沉重。

文珺却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在他开口前,从随身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摸索了一下。她没有拿出手机,而是掏出了一枚小巧的、边缘已经磨得十分光滑的木质书签。书签是朴素的浅原木色,没有任何繁复的雕刻。

“给。”她将名片递过来,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留个联系方式?”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下次再去公园,可以一起。”

月光吝啬地洒落几缕,勉强照亮她手中的名片。那枚小小的木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柔和的质感,边缘确实被摩挲得无比圆滑,如同被流水经年累月冲刷过的卵石。

柏韵澜的目光凝固在那枚名片上。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接了过来。木片触手温凉,沉甸甸的,带着她指腹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暖意。他低下头,借着楼门内透出的那点微弱光线,看清了正面。

那里,用细细的黑色签字笔,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她的电话号码。而在那串数字的下方,贴着一片小小的、压得极其平整的银杏叶标本。叶子已经彻底脱水,呈现出一种纯粹而脆弱的金黄色,叶脉清晰如画,边缘的扇形弧度完美得如同精心剪裁。正是他记忆深处,那片在书院秋风中旋转飘落的金色。

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剧痛和极致温柔的热流,猛地冲上柏韵澜的喉头,瞬间堵住了他的呼吸。他死死地攥紧了那枚小小的书签,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仿佛唯有这疼痛才能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带着细微的嘶声,强行压下喉间的哽咽。再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经重新覆上了一层平静的面具,甚至努力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得体的微笑。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稳得近乎冷酷,“谢谢。路上小心。”

文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想再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再见。”她转身,靛蓝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公寓楼入口那片浓稠的黑暗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了几下,便彻底消失了。

感应灯始终没有亮起。

柏韵澜独自停留在原地,轮椅深陷在楼门投下的、冰冷而沉重的阴影里。外面街道上偶尔有迟归车辆驶过,车灯的光柱短暂地扫过公寓楼斑驳的墙壁,也扫过他雕塑般凝固的身影,随即又归于黑暗。

他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掌心被书签硌出了几道深红的印痕,微微刺痛。那枚带着银杏叶的书签,此刻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枚小小的、燃烧着的金色炭火。

他转动轮椅,无声地滑入同样漆黑的楼道。轮椅熟练地避开堆放在墙角的杂物,精准地停在自家公寓的深色防盗门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旧书、木质家具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属于家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他反手关上门,厚重的门扉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源和声响,将他彻底吞入玄关浓稠的黑暗之中。他没有开灯。

轮椅停在玄关狭窄的过道里,仿佛一座孤岛。他低着头,在绝对的黑暗里,指尖再一次抚上那枚温润的木片书签,细细描摹着上面那串冰冷的数字,最终,长久地停留在那片薄脆的、冰冷的金色银杏叶上。

十年。

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探入自己外套内侧的口袋。指尖摸索着,触碰到一个同样薄而硬的物件,边缘同样被磨得光滑。他慢慢地、极其珍重地将它抽了出来。

黑暗中,他摊开两只手掌。

左手掌心,躺着那枚崭新的、带着体温的木名片,上面贴着文珺刚刚留下的、金黄的银杏叶标本,在绝对的黑暗里,仿佛也散发着微弱的光。

右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但颜色更加深沉、边缘磨损得更加厉害的旧木书签。同样大小的银杏叶标本贴在中央,只是这片叶子更加枯黄,颜色沉淀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叶脉的边缘甚至有些微的碎裂,透出岁月无情的侵蚀。

两片银杏叶。

一片崭新,带着重逢的微光;一片枯槁,浸透了十年漫长孤寂的守望。

玄关的黑暗,浓得化不开。柏韵澜低着头,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在祭坛前供奉着他生命中唯一的神祇。冰凉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无声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急速滚落。

滚烫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并拢的掌心里。泪水分不清落向哪一片银杏叶,只是将两片跨越了十年光阴、在此刻终于重叠的金色,一同洇湿、浸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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