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在哭
警笛刺耳的红蓝光撕裂了私房菜馆的宁静。赵峰磊被两个警察反扭着胳膊,像拖一条死狗般押了出去,他胯下的剧痛仍未消散,每走一步都佝偻着身体,发出断断续续的、怨毒的咒骂,血红的眼睛死死剜过角落里的柏韵澜和文珺,那目光淬了毒,令人遍体生寒。
混乱稍稍平息,包厢里一片狼藉如同战场。碎裂的瓷片、扭曲的木头、泼洒的汤汁混合着一种暴戾过后的死寂。文珺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被撕裂的领口大敞着,露出里面同样被扯得歪斜的浅色内衣肩带,脖颈和锁骨上残留着几道被粗暴抓握留下的刺目红痕。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已糊成一团,眼泪、汗水和之前挣扎沾染的污渍混合着,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留下狼狈的沟壑。她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暖意,抵挡住那几乎要将她冻僵的后怕和屈辱。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红肿脸颊的刺痛。
柏韵澜的轮椅停在她几步之外。他低着头,视线死死胶在自己无力垂落、搁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上。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死白,手背上被手机碎片划破的伤口和指甲翻裂的血痕清晰可见。他的呼吸又浅又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抽痛——那是刚才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对抗赵峰磊疯狂撞击时留下的内伤。冷汗浸透了他里层的T恤,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更深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那是无能保护所爱之人的绝望,是眼睁睁看着她被摧残却动弹不得的锥心之痛。他不敢抬头看她,怕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怕那恐惧里映出自己更不堪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女警拿着记录本走了过来,目光扫过两人,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的视线落在文珺敞开的衣领和狼狈的脸颊上,顿了顿,正要开口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就在这时,柏韵澜动了。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抬起手,摸索着解开自己身上那件烟灰色薄外套的纽扣。动作有些滞涩,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脱下那件尚带着自己体温的外套,没有看文珺,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将外套轻轻递向她,手臂伸得笔直,仿佛在供奉什么易碎的圣物。
文珺的视线落在那件递过来的烟灰色外套上,布料柔软,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消毒水的独特气息。她抬起眼,目光掠过他低垂的、被汗湿额发遮住的眉眼,掠过他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最终落在他递着衣服、手背上蜿蜒的血痕上。那伤痕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猛地一缩。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触碰,接过了那件外套。她没有立刻披上,只是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抓住一块浮木。外套上属于他的、微弱的暖意透过布料传递到冰冷的指尖,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却丝毫驱散不了心底那巨大的寒窟。
女警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两位,需要先去医院吗?”
文珺抱着衣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不用……皮外伤。”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女警的目光。
柏韵澜依旧低着头,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脑袋。
女警点点头,翻开记录本,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例行公事地问:“那好。麻烦确认一下关系,是……”
“男女朋友。”文珺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坦然地看向女警,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仿佛这个称呼,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孤立无援的绳索。
女警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目光自然地转向轮椅上的柏韵澜,等待他的确认。
空气瞬间凝滞。
柏韵澜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文珺那三个字是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最脆弱的神经!他像是被骤然推到了聚光灯下,暴露在冰冷刺骨的审视中。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自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男女朋友?他配吗?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连她被人扼住喉咙撕碎衣服都无法冲上去的废物?一个只能躲在轮椅里偷偷录像,最后连手机都被砸得粉碎的懦夫?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她的男朋友?有什么资格拥有这个温暖又沉重的称呼?他只会给她带来灾难!像今天这样,差点让她……
“不是!” 一个干涩、急促、带着近乎尖锐否认的声音猛地从柏韵澜喉咙里挤出,打断了他自己纷乱如麻的思绪,也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文珺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希冀上。
他终于抬起了头。脸色白得像刷了一层石灰,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神却异常执拗,带着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坚决,死死地看向女警,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割开空气:
“只是……朋友。”
“朋友”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冷酷的决绝。
文珺抱着他外套的手臂猛地一紧!指尖深深掐进柔软的布料里。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柏韵澜,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确认和依赖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错愕、难堪和被背叛的痛楚所取代!刚刚在包厢里,是谁说“表白这事我来”?是谁在赵峰磊的暴行下目眦欲裂、泪流满面?现在,在警察面前,在刚刚经历了那样的地狱之后,他却要否认?用这样冰冷、这样急于撇清的姿态?
一股尖锐的酸楚混合着被羞辱的愤怒猛地冲上她的眼眶,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她猛地低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进那件还带着他气息的烟灰色外套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洇湿了外套的布料。
女警显然也愣了一下,目光在两人之间复杂地扫视了一圈,最终在记录本上“关系”一栏后,利落地写下了“朋友”二字。
“情况我们初步了解了,现场证据也固定了。”女警合上本子,公事公办地交代,“请两位保持通讯畅通,明天上午九点,到分局配合做个详细笔录。手机如果损坏,里面有重要证据的话,技术部门会尽量修复。”
柏韵澜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文珺依旧将脸埋在外套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肩膀无声的耸动透露出她此刻的崩溃。
回去的路,淹没在浓得化不开的沉默里。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着街边金黄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声细碎的叹息。轮椅碾过人行道的地砖,发出单调而滞重的声响。
文珺推着轮椅,走得很慢。她身上披着柏韵澜那件宽大的烟灰色外套,将自己裹得很紧,只露出一点凌乱的发顶。一路无言。方才包厢里那惨烈的一幕幕,警察面前那冰冷的否认,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两颗伤痕累累的心。
快到公寓楼下时,文珺的脚步停了下来。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她终于抬起头,看向轮椅上那个依旧挺直着僵硬的脊背、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背影。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压抑和哭泣而嘶哑不堪:
“你的背……还有手……疼得厉害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感。这是离开餐馆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即使被那样冰冷地推开、否认,她问出口的,依旧是他的伤。
这句小心翼翼的、带着残余关切的询问,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柏韵澜强撑的壁垒!一直紧绷的、用于隔绝所有痛苦和自责的那根弦,猝然崩断!
“对不起……”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哽咽的低语从他喉间溢出,像受伤野兽压抑的悲鸣。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脸,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肩膀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
“都是我的错……文珺……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声音被巨大的痛苦切割得支离破碎,“是我没用……是我……保护不了你……让你……让你……”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那个畜生撕扯她衣服的画面,她脖子上刺目的红痕,她眼中那灭顶的恐惧……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凌迟着他的神经!他恨自己!恨这具无用的身体!恨自己连承认喜欢她的勇气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个溺水的人,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轮椅踏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看着他蜷缩在轮椅里,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般崩溃痛哭,听着那一声声泣血的“对不起”和“保护不了你”,文珺心中那点被否认的愤怒和难堪,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和酸楚所取代。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一步上前,在柏韵澜反应过来之前,张开双臂,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颤抖不止的肩膀!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撞到了轮椅的扶手。她的手臂环住他单薄的肩膀,将他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窝。隔着那件烟灰色外套,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震颤,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襟。她身上还残留着刚才的冰冷和惊悸,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将这一点微弱的暖意传递给他。
“不是你的错……”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 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替他挡住所有汹涌而来的自责和痛苦。这个拥抱,无关情爱,更像是在冰冷的深渊中,两个绝望灵魂彼此确认存在的唯一方式。
然而,这个充满救赎意味的拥抱,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柏韵澜心上!巨大的温暖和随之而来的、更尖锐的刺痛同时击中了他!他能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混合着泪水和恐惧的气息,能感受到她怀抱的柔软和微微的颤抖。这温暖如此真实,如此诱人,却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不堪!他这样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物,一个连保护她都做不到的懦夫,有什么资格被她这样拥抱?有什么资格贪恋这份温暖?他只会把她拖入更深的泥潭!
“不……别……” 他像是被这拥抱烫伤,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带着惊恐的抗拒,试图挣脱她的怀抱,“别这样……文珺……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他用力地推开她的手臂,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粗暴。
文珺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手臂僵在半空。她看着他脸上交织的泪水和近乎恐惧的抗拒,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自厌和绝望,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她明白了。他的否认,他的抗拒,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他认定了自己“不配”。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彻底拒之门外的冰冷,席卷了她。她收回手臂,抱紧了自己,后退了一步。路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眼神空洞地望着他,里面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刺骨。
柏韵澜深深地低着头,双手依旧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死在绝望的深渊。他不敢再看她一眼。
文珺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夜风将她的发丝吹得更乱。最终,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红肿的眼睛和紧抿的唇线。她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在通讯录里翻找,最终,拨通了阳鸥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喂?文珺?怎么样了?阿澜他……” 阳鸥急切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阳鸥……” 文珺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喉咙就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后面的话全化作了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刚才强撑的冷静彻底崩塌,巨大的委屈、恐惧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只能对着手机,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哭泣。
“文珺?!文珺你怎么了?!说话啊!是不是那个王八蛋又……阿澜呢?阿澜在旁边吗?你们在哪?!” 阳鸥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恐慌,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他的焦急。
柏韵澜听到了阳鸥焦灼的吼声从文珺的手机里传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极度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疲惫。他不想让阳鸥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想再听到任何质问和担忧,他只想把自己彻底埋进黑暗里,独自舔舐这无解的伤口。
他伸出手,动作快得近乎粗暴,一把从文珺颤抖的手中夺过了手机!文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止住了哭泣,错愕地看着他。
柏韵澜看也没看屏幕,直接将手机凑到耳边,声音嘶哑、冰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我们没事。不用管。”
话音未落,他根本不给阳鸥任何反应和追问的机会,指尖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狠狠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嘲讽,回荡在突然死寂下来的夜色里。
文珺看着被他强行挂断、还攥在他手里的自己的手机,又抬头看向他布满泪痕却写满抗拒和冰冷的脸。最后一丝维系着什么的脆弱东西,仿佛也随着那声忙音,彻底断裂了。
她眼中的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冷。她没有再看他,也没有要回手机。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拉紧了身上那件属于他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烟灰色外套,一步一步,缓慢地、踉跄地,走进了公寓楼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门洞阴影里。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的叶子。
柏韵澜僵坐在轮椅上,手里还握着那部属于文珺的、已经黑屏的手机。屏幕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像握着一块冰。他看着那个消失在黑暗门洞里的靛蓝色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用力撕扯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夜风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冰冷的膝盖上,又无声地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