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不是牢笼
电梯门在文珺身后沉重合拢,最后一丝走廊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只余下轿厢顶惨白的光,冰冷地泼洒在柏韵澜身上。那枚被他下意识接住、此刻静静躺在膝盖上的深棕色旧书签,边缘光滑,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温,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文珺最后那句嘶哑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反复刮擦着他鲜血淋漓的心壁:
“我文珺,不是你需要保护的易碎品!更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有多无能的参照物!”
“你喜欢的是柏韵澜这个人!是轮椅上的柏韵澜!不是站着的谁!我在乎的是,在我害怕的时候,你的手能不能握住我的手!在我绝望的时候,你的肩膀能不能让我靠一下!在我被全世界质疑的时候,你能不能站在我身边,说一句‘她是我的人’!”
“可你呢?你在用你的自卑当刀子,一刀一刀地凌迟我!……你否认的哪里是什么关系?你否认的……是我鼓起所有勇气才敢靠近你的决心!是你自己!”
“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入柏韵澜的脑海。他猛地闭上眼,文珺那张布满泪痕、写满被背叛的痛苦和被轻视的愤怒的脸,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她不需要他站起来的英雄姿态,她只需要他伸出手,只需要他站在那里,承认她的选择,承认她选择的他。而他,做了什么?他用最冰冷、最懦弱的方式,推开了她伸出的手,否定了她鼓起的全部勇气。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比赵峰磊的拳头更沉重,比被困在轮椅牢笼里更绝望。他弄丢了她。不是被抢走,是被他自己亲手推开。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了他居住的楼层。门开了,外面是空荡黑暗的走廊。柏韵澜没有动,像一尊凝固在轮椅上的雕像。膝盖上那枚小小的书签,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卑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僵硬地驱动轮椅,滑出电梯,滑向自己那扇紧闭的公寓门。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旧书、灰尘和长久封闭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开灯,任由浓稠的黑暗将自己吞没。轮椅停在玄关中央,如同搁浅在孤岛的破船。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后背被门板撞击留下的钝痛,手背上伤口细微的刺痛,膝盖上那枚书签若有似无的重量……所有的感觉都汇聚成一种尖锐的提醒,提醒着他刚刚失去的一切,提醒着他亲手犯下的、无可挽回的错。
他摸索着,在绝对的黑暗里,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枚书签。同样大小的木质书签,边缘同样被摩挲得光滑无比。指尖颤抖着抚过书签的正面——那里,用细细的签字笔,写着文珺的电话号码,下方贴着一片金黄的、崭新的银杏叶标本。那是雨夜重逢后,她留给他的光。
他又翻到背面。那里,贴着另一片银杏叶。颜色枯黄,叶脉边缘已有细微的碎裂,沉淀着十年光阴的重量。这是他十年前,在书院那片金色的银杏林里,从那个递给他叶子的沉静少女脚边,偷偷拾起、珍藏至今的唯一凭证。
两枚书签,两片银杏叶。
一片承载着失而复得的微光。
一片浸透了漫长孤寂的守望。
而此刻,它们都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死死攥着这两枚小小的木片,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黑暗中,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巨响。
他弄丢了他的银杏姑娘。
在最该紧紧拥抱她的时刻,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
---
冰冷的晨曦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吝啬地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柏韵澜维持着蜷缩在轮椅里的姿势,在黑暗中枯坐了一夜。眼下的乌青浓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底布满的红血丝昭示着内心的风暴未曾停歇。
膝盖上,那两枚书签依旧被紧紧攥在手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分局的号码。柏韵澜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流冰冷刺肺,勉强压下喉间的滞涩。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划开了接听。
“柏先生,上午九点,请准时到分局配合做笔录。” 电话那头是公式化的平静声音。
“……好。” 柏韵澜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挂断电话,公寓里再次陷入死寂。他驱动轮椅,缓慢地滑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楼下街道已经开始苏醒,行人匆匆,车流如织。世界依旧运转,仿佛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崩塌从未发生。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写有文珺号码的新书签。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在脑海中翻滚。他想打给她,想道歉,想解释,想乞求原谅……可文珺最后那双充满失望和冰冷的眼睛,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所有卑微的念头。
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
他带给她的,除了惊吓、屈辱,就是更深的伤害。
那通被阳鸥接起的电话里,她绝望的哭泣声犹在耳边。而他,挂断了它。
最终,他只是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分局的询问室光线明亮,带着一种消毒水般的冰冷气息。柏韵澜坐在轮椅上,对面是两位表情严肃的警官。桌上放着技术科修复出来的视频拷贝。
“柏先生,请详细描述一下昨晚在‘静庐’私房菜馆‘竹韵’包厢内发生冲突的全过程。” 年长些的警官打开记录本,语气沉稳。
柏韵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每一次回忆,都像在亲手撕开尚未结痂的伤口。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低沉而平板,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复述:赵峰磊如何暴力闯入,如何辱骂,如何用椅子卡住他的轮椅,如何殴打、扼住文珺的脖子,如何撕扯她的衣服……他如何试图录像取证,手机如何被砸毁……文珺如何反击,他如何让她先跑,自己如何用轮椅抵住门……
当描述到文珺被扼住脖子、撕扯衣服时,他的声音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手背上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色。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视频证据我们已经看过了,基本吻合。” 警官合上本子,目光落在柏韵澜身上,“技术修复很成功,关键画面清晰,是定罪的关键证据。赵峰磊已被正式批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柏韵澜僵硬地点了点头。严惩?这能抹去文珺受到的伤害吗?能抹去她脖子上的红痕和心里的恐惧吗?能抹去他……那该死的否认带来的二次伤害吗?
“另外,” 警官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关于你们的关系,昨天现场文女士说是‘男女朋友’,你否认了,说是‘朋友’。这点我们需要最终确认一下,因为涉及到后续可能的一些程序。”
“男女朋友”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柏韵澜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对上警官平静审视的目光,昨夜文珺在电梯里那泣血的控诉再次炸响在耳边:
“你否认的哪里是什么关系?你否认的……是我鼓起所有勇气才敢靠近你的决心!是你自己!”
巨大的悔恨和一种迟来的、近乎悲壮的勇气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他不能再错一次!不能再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懦弱,将她推得更远!即使……即使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也必须承认,必须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后果!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迎向警官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甚至有一丝破釜沉舟的颤抖:
“是男女朋友。”
“昨天……是我说错了。”
“文珺,她是我女朋友。”
说出最后三个字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释然同时涌上心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亲手将自己推上了审判台。无论结果如何,这是他欠她的承认。
警官在记录本上做了标注,点了点头:“好,情况我们了解了。后续如果有需要,可能还会联系二位补充。你们可以回去了。”
离开分局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柏韵澜驱动轮椅,刚滑下无障碍坡道,就看见马路对面,那抹熟悉的靛蓝色身影。
文珺独自站在那里。
她似乎也是刚从分局出来,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乌青。身上穿着的不再是昨天那件被撕坏的针织衫,而是一件普通的浅灰色连帽卫衣,显得有些空荡。她安静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车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整个人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疏离的沉寂。
柏韵澜的心猛地一紧,驱动轮椅的手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他远远地望着她。想靠近,脚下却像生了根。昨天电梯里那场决裂的对话,她最后失望冰冷的眼神,如同无形的屏障,将他牢牢阻隔在外。
就在这时,文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视线穿过喧嚣的车流和飞扬的尘土,在空中短暂地交汇。
柏韵澜清晰地看到,她红肿未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他奢望的哪怕一丝柔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疲惫,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亮。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一秒,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随即又淡漠地移开了,重新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那一眼,比任何斥责和眼泪都更让柏韵澜心胆俱裂。
她甚至……连恨都懒得恨他了。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僵在轮椅上,动弹不得。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文珺没有再看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拉低了卫衣的帽子,将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庞遮住大半,然后迈开脚步,汇入了人行道上匆匆的人流。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消失不见。
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再无痕迹。
柏韵澜独自停留在原地,轮椅深陷在分局门口这片喧闹却无比孤寂的方寸之地。车流声、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搁在轮椅扶手上、缠着纱布的手。
他承认了。
可是,太迟了。
他的银杏姑娘,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颗被他亲手刺穿的心,彻底消失在了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