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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错之后(六)

人生副本日志

#银杏落肩不作声

两年时光像指缝里的流沙,无声无息。柏韵澜的轮椅碾过公园熟悉的鹅卵石小径,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咯噔”声。初秋的风带着熟悉的清冽,卷起路边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追逐着行人的脚步,最终轻盈地落在泥土或他的轮椅踏板上。他停在老地方,那张深绿色的长椅旁。椅面被雨水和时光冲刷得更显深沉,悬铃木的树冠依旧茂密,将城市的喧嚣温柔地隔绝在外。一切似乎都停留在原地,唯有他的心,在异国疗养的日日夜夜里,被时光反复冲刷,留下沟壑纵横的平静。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腐叶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胸腔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传来熟悉的、细微的刺痛。身体的伤痕早已平复,后背不再因撞击而钝痛,手背的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可心里的那道裂口,从未真正弥合。阳鸥偶尔发来的信息,像隔着毛玻璃窥探她的生活——她工作顺利,搬家了,一切都好。每次看到“一切都好”那几个字,柏韵澜心口那点微弱的、不该有的火苗,就被更深的自责和一种沉甸甸的释然浇灭。好,就好。他欠她的平静,终于用彻底的消失偿还了。他托付阳鸥照看她,看来阳鸥做得很好。

轮椅再次转动,沿着小径向前滑行。午后的阳光穿过枝叶,在他深色的裤管上投下晃动的、温暖的光斑。就在他转过一片茂密的冬青丛时,视线边缘,一抹沉静的靛蓝倏然撞了进来。

心脏,在那一刹那,骤然停止了跳动。

文珺。

她就站在几米开外,背对着他,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一片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金色银杏叶。风拂过,带起她微卷的发梢和靛蓝色长裙的裙摆。阳光勾勒出她清隽依旧的侧影,眉宇间那份沉静里,沉淀了更多岁月的从容与柔和,甚至……一种被精心呵护的、安稳的光泽。她看起来很好,比他想象中、比阳鸥描述中,更安然,更明媚。

时间被无限拉长。柏韵澜僵在轮椅上,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想立刻调转轮椅,像两年前逃离分局门口那样,再次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似乎欣赏够了那片叶子,缓缓转过身来。

视线,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那双沉静的、大而深的眼睛,在看到他时,掠过一丝极淡的、极其熟悉的茫然——像薄雾掠过深潭水面。那是她标志性的、对辨认面孔的短暂迟疑。这抹迟疑只存在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被一种纯粹的、面对陌生人的礼貌和一点点好奇取代。

她朝他这边走了两步,目光落在他身下的轮椅上,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善意。她微微歪了下头,唇角牵起一个很浅、很温和的弧度,声音清澈,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总觉得有点眼熟。” 她顿了顿,坦然补充,带着点自嘲的笑意,“抱歉,我有点脸盲,记人总是不太牢。”

柏韵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荡荡的、麻木的钝痛。眼熟?只是眼熟。那长达半年的、刻骨铭心的靠近、崩塌和守护,在她浩瀚而模糊的记忆里,终究沉淀成了“有点眼熟”四个字。脸盲……是啊,她早已说过。这遗忘,竟成了命运对他最彻底的判决。

他强迫自己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同样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声音刻意压低、放缓,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平稳:

“是吗?可能我长得比较大众脸吧。” 他顿了顿,迎着她依旧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我叫林白。树林的林,白色的白。”

“林白……” 文珺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记忆库里检索,眼神依旧有些困惑,随即释然地笑了笑,“哦,林先生。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认错了。”

她似乎想结束这场短暂的、无意义的对话,准备离开。就在她微微侧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柏韵澜的脸,尤其是那双过分漂亮、此刻却刻意敛去所有情绪的眼睛。她的脚步顿住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像是捕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记忆深处的熟悉感,一种模糊的轮廓。

“不过……” 她转回身,看着柏韵澜,眼神里带着一点纯粹的、不带任何负担的怀念,甚至有一丝轻松的笑意,“你真的很像一个人。”

柏韵澜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扣紧了冰冷的轮椅扶手。他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对陌生人话题的兴趣,问道:“哦?像谁?”

文珺的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那笑容坦荡而明亮,带着一种时过境迁的释然,像是在分享一个很久远、很平常、甚至带点小遗憾的旧事。

“一个朋友。” 她的声音轻快起来,带着点怀念的味道,“嗯……怎么说呢,算是友谊之上,恋人未满的那种吧。” 她甚至俏皮地眨了眨眼,那轻松的姿态像一根细针,无声地刺入柏韵澜早已麻木的心房,“就差那么一点,差点就成了呢!挺特别的一个人。”

她用的是过去式。一个早已翻篇的、带着点小遗憾的“特别”的旧事。没有具体的形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他”。

柏韵澜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维持着那个礼貌的微笑。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如同电子合成音:“是吗?那后来呢?”

“后来?” 文珺耸了耸肩,笑容依旧明媚,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趣闻,“后来就没联系啦。人生嘛,总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挺正常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值得高兴的事,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幸福光彩,声音也轻快雀跃起来:

“不过没关系啦!下个月我就结婚了!”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上,一枚设计简洁却光芒璀璨的钻戒在秋日的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新郎人特别好,特别踏实,特别照顾我。” 她的笑容甜蜜而满足,“说起来,他和我之前那个朋友……好像还认识呢,都是以前一个地方工作的。”

都是以前一个地方工作的。

阳鸥。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柏韵澜早已沉寂的心湖里,终于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漩涡。原来如此。原来阳鸥口中那个“一切都好”的终点,是成为她的归宿。那句“好像还认识”,轻描淡写,却足以印证。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嫉妒,不是不甘,是一种尘埃落定、巨石落地的释然,混合着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欣慰和酸楚。

他的兄弟。他最信任的兄弟。那个在他最黑暗时刻骂他、急他、最终却默默替他守护着她的人。阳鸥。阳光,海鸥。他像他的名字一样,终于带着他的银杏姑娘,飞向了有光的地方,给了她他无法给予的、最踏实的依靠。

真好。

柏韵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带着初秋的凉意和银杏叶的清香,沁入肺腑,仿佛涤净了积压两年的所有阴霾和尘埃。他抬起头,看向文珺,脸上那个礼貌的微笑终于褪去了所有伪装,绽放出一个无比真挚、无比温暖、带着水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纯粹的、发自肺腑的祝福和释然。

“真好。” 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沉甸甸的真诚,“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恭喜你。”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文珺带着幸福笑意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文珺似乎被他眼中那浓烈的、纯粹的祝福光芒所触动,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加灿烂:“谢谢!谢谢林先生!借你吉言啦!”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过,卷起更多的银杏叶,在他们身边盘旋、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细雨。

“那我先走啦!还要去试婚纱呢!” 文珺笑着挥了挥手,靛蓝色的裙摆随风轻扬,像一片沉静的、终于找到了港湾的帆。她转身,脚步轻快地汇入了公园小径上稀疏的人流,那抹蓝色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层叠的树影和金色的落叶深处。

柏韵澜依旧停在原地,轮椅深陷在满地金黄的落叶里。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温柔地洒在他身上,也洒在那些如同凝固时光般的银杏叶上。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无声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沿着他瘦削的脸颊急速滚落。没有悲鸣,没有呜咽,只有无声的宣泄。泪水滚烫,砸落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溅开微小的水花,又迅速被风吹干。

许久,他缓缓低下头,驱动轮椅,碾过厚厚的落叶层,发出沙沙的轻响,朝着与文珺离去相反的方向,缓慢而平稳地滑去。

轮椅碾过落叶的声响,沙沙,沙沙。

像一声声温柔的叹息。

又像一句句迟来的、无人听见的告别。

风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追逐着轮椅远去的方向,最终无力地飘落。一片小小的、完美的扇形叶子,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他搁在轮椅踏板的、冰冷僵硬的膝盖上。

金色的叶片,带着阳光的温度,安静地停驻在那里。

他没有低头去看,也没有伸手拂去。

只是任由那片小小的金色,像一个无人知晓的句号,轻轻落在故事的终章。

阳光正好,穿透金黄的树冠,将轮椅和轮椅上那个孤独却挺直的背影,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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