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迷踪

流萤见凤昭面色愈发凝重，便适时呈上一杯参茶放在了凤昭手侧。

凤昭接过茶盏，看着窗外渐渐隐入地平线的夕阳抿了一口茶，语气肃然道：“流萤，备纸笔，我要给姑姑写一封信。”

凤昭的父族乃是兰陵萧氏，其不仅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在江南亦有巨大的影响力，与各大商行关系密切。而她提出的“向商借粮”之策，若要顺利推行，且不被有心人利用或从中渔利，必然离不开父族的鼎力支持和暗中监督。

或许……也可以借助父族在宫外的人脉和力量，再细细探查一番那个户部小官的底细，以及他今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然而，信刚写至一半，书案上的烛火轻跳一瞬，空气中也似有一阵湿凉的气息划过，凤昭心头一跳，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浑身都被水浸透的黑衣敷面人便垂着脑袋跪在了她的书案前。凤昭知道，她的预感大概是变成了现实。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完成殿下的任务，还请殿下责罚！”喑哑的女声从面具下传出，带着深深的懊恼与自责。

凤昭执笔的手一顿，一点浓黑的墨汁滴落在刚刚写好的信笺上，迅速晕染成一片漆黑，就如同骤然降临的不祥预兆。

“周凝，现在还不是你告罪的时候，你且将今日发生之事细细说来。”凤昭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闻言，周凝垂着头语速极快却思路清晰地回禀着：“回殿下，属下今晨先是跟着那人一路到了寒雨轩，那人将怀抱着的卷宗尽数藏于正殿主厅的地砖之下，属下原想将卷宗取出带走，可待那人出了正殿，属下再挪开地砖，那些卷宗竟全数消失不见。加之属下担心跟丢了人，便没再探查周围异样，跟着那人从寒雨轩后院离开。”

寒雨轩是永熙帝继位后专门用来关押宫中犯了大过的侍君公子的地方，但在女皇在位的这么多年里，寒雨轩中也只住过一位，况且那人也早在数年前便已断送香魂。如今那人却为何要将卷宗送往寒雨轩？那卷宗又是如何在周凝的眼皮子底下没了踪迹？

凤昭撑着脑袋仔细思考着，并不做出其他反应。

周凝觑了一眼凤昭，见她不做声便又继续说下去：“自宫中离开后，那人便去南风馆点了两名小倌作陪。然南风馆墙体厚实，实难探听包厢内的动静，属下也只得等到那人出来才继续跟上。那人出来时便已经酩酊大醉的状态，走路亦是左右摇摆，直到走到护城河边，那人便一跃而下，落入水中。属下入水打捞数十次，也只带回这一样物件。”

周凝手中是一只白玉的发簪，流萤拿过后将上头的水渍一一擦干才呈到凤昭面前。

质地细腻柔软的发簪触手生温，压根不是那个品阶的官员所能够拥有的，是收了旁人的好处？还是…这人身份本就有疑？

凤昭摩挲着手中的玉簪，脑海中将周凝所描述的画面一帧帧描绘，最终定格在那个人从南风馆走出的一刻。 “周凝，你可否能确定，从南风馆出来时的那个人…还是同一个么？”

凤昭会想到这一层，还是因为她父族萧氏一组有一门绝学，便是易容缩骨功，功力大成者仅凭借手上运气发功便可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容貌身形。

凤昭的问话让周凝后背瞬间涌出一层冷汗，她拼命回想着那人的身形身量，走路时的姿态，容貌神态以及周身的气质。良久才缓缓吐出一语：“回殿下，属下以性命做保，那人前后的形容举止，步伐姿态全无不同，绝无可能被替换过。”

周凝是父后在她成年后从家族死侍中选给自己的，她本身也会易容缩骨功，所以她的判断凤昭还是很相信的。

只是，她前脚刚注意到这个人，对他产生怀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后脚他就“失足”淹死了。这种警告，或是说对她的示威，让凤昭的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怒意。

她厌恶极了这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在她人注视下，可偏偏还不知道是谁在注视自己的感觉。

心中极致的怒火被凤昭生生压下，转而开始冷静下来审视整件事情的经过，她厌恶被动，所以必须要从这件事寻找一个突破口，尽快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周凝，此因你疏忽仍造成证据缺失，不可免罪。但念你追随本殿多年，本殿便罚你一年俸禄，另降你为暗卫副首领，你可有何异议？”

周凝自知此事是自己办事不利，原已做好赴死准备的她听到凤昭的话后立刻跪下磕头叩首谢恩：“属下领命，叩谢殿下仁善。”

话落，周凝便前去领罚，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流萤忧心忡忡地看着凤昭：“殿下，她们这样分明就是灭口！这也太猖狂了！我们……”

“我们什么？”凤昭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回那被污损的信笺上，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就连尸体都捞不回来，若现在跳出去指认这是谋杀，除了打草惊蛇，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好反而给对方落下话柄，最终从指认变成了诬告。对方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就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留下任何明显的把柄。”

她拿起那张信笺，毫不惋惜地将其揉成一团，投入一旁的香炉中。火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一小簇灰烬。

“那…那就这么算了？”流萤虽有些不甘，但听完凤昭的分析后，更多的却是后怕。

“算了？”凤昭微微挑眉，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怎么可能算了。他们越是急着灭口，越是证明我们找对了方向，并且他们害怕了。那人的死，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和线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彻底沉入暮色的天空，只有宫灯次第亮起，在黑暗中勾勒出宫殿的轮廓。

“首先，她们是怎么知道那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呢？”凤昭像是在问流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今日在宫道上遇见他，纯属是意外，当时周围并没有什么宫人经过。除非…她们原本就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他有任何异常接触，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听着凤昭抽丝剥茧的分析，流萤倒吸一口凉气。

“其次，”凤昭继续冷静分析，“灭口需要时间布置。从我遇见那个人开始，到他落水身亡，中间有几个时辰。对方需要确认风险、下达指令、策划方案…能这一切进行得如此高效顺畅，说明这个组织管理极为严密，且反应迅速，在京城拥有相当自由的行动能力。”

“最后，选择将那人的死伪造成一起意外，而非其他更暴烈的死法，说明他们还想维持表面的平静，不想将事情闹大，避免引起更深入的调查。”

流萤听着凤昭越发深入的分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殿下所看到的，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深、更可怕。

流萤不由地问到：“那…殿下现在便只能停下明面上的调查，装作不知道这事了吗？”

凤昭沉声应了一声“我们尚且不清楚对方深浅，若不如她们的意继续硬碰硬调查下去，恐怕会引火自焚。但…你刚才也说了，这只是明面上的。”

流萤抿了抿唇，看向旁边香炉中的一撮灰烬“那这信…？”

“信照写，但内容要有所变化。”凤昭走回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素笺，“不再提漕运之事，只专注于‘借粮’细则。我会请姑姑调动萧家商行的人脉，率先响应朝廷借粮号召，并协助户部甄别其他可靠商贾，务必将此策快速、干净地推行下去，做出成效。这是当前最重要的事，也是我们立足的根本。”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落笔。字迹依旧清隽有力，内容却已截然不同，完全是一封探讨如何高效落实朝廷政策的家信。

“那暗地里呢？”流萤忍不住问。

凤昭笔下不停，声音压得更低：“暗地里，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让宫中各处的人想办法留意宫内的风声，特别是各宫主子、有头脸的女官内侍，近来有无异常用度、异常会见外臣、或是谈论与户部、漕运相关的话题。要极其小心，只听不说，不主动打探。”

“第二，”凤昭写完最后一行字，吹干墨迹，装入信封，蜡封，递给流萤，“这封信，明日一早通过常规途径送去兰陵萧府。然后你要亲自去寻一个人。”

流萤捧着信封问道：“殿下说的是谁？”

“禁军副统领，卫凛。”凤昭说出一个名字。卫凛，是当年她堂姐在沙场上捡回来，后又亲自培养提拔起来的将领，对萧家和凤昭拥有绝对的忠心，因此是她可以绝对信任的武力保障。

“你秘密去见卫凛，将我今日在宫道偶遇一事及那人意外身亡之事一一告知给她。让她动用宫外的可靠关系，秘密查三件事。第一，查清那人的家庭背景、人际关系、近日有无异常举动。第二，今日那人在护城河落水前后，附近有无出现可疑人物或车辆。第三，去护城河的下游再去寻一寻是否还有其他线索，以及这两日多探听下这两日从护城河打捞上来的东西。记住，是秘密调查，绝不能暴露目的，哪怕查不到任何东西，也绝不能惊动任何人。若有了消息，也定要第一时间报送给我。”

流萤紧紧握住信封，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定会将此事办妥！”

“去吧。”凤昭颔首。

流萤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却轻巧无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殿内只剩下凤昭一人。烛火跳动，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缓步再次走到窗边。夜凉如水，远处围墙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琉璃窗上凝成一团模糊的水痕，又很快消散。

就在水痕消散的刹那，她似乎看到远处另一座院落的拐角阴影里，有一点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像是有人快速收回了某种镜状物。

凤昭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