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反光稍纵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月色下的错觉,或是疲惫眼睛产生的幻影。
但凤昭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站在原地,目光如炬,紧紧锁定远处宫殿拐角的阴影区域,身体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全身的感官在瞬间提升到极致。
夜风吹过庭院中的古树,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死寂一片。那里再没有传出任何动静,没有脚步声,更没有没有衣袂摩擦声,有的只是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是监视?还是示威?亦或是刺杀?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在表明她的皇女府守卫出现了纰漏,要么是武力值太低,要么就是其中出了内鬼,竟能让人在她的府邸之中自由出入。
无数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凤昭没有立刻声张,也没有再扬声召唤侍卫。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选择。对方既然能如此隐秘地窥视,必然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所以她只是缓缓地、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将自己更彻底地隐入窗棂投下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继续扫描着那片可疑的区域。
时间一点点流逝,那片阴影中再无任何异动。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凤昭几乎要怀疑那是否真是错觉时,极远处,靠近外墙的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野猫蹿过屋瓦的细碎声响,很快消失在夜风里。
是那个人走了。
凤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心底的寒意却更重了几分,脑海中开始更为细致的思索。来人身手极佳,且似乎对皇女府的巡逻路线和地形烂熟于心,了如指掌。
会是母皇的影卫吗?虽然帝王监视子女并非奇闻,但她今日才初露锋芒,母亲的反应速度未免太快,且用这种方式,略显低端和急切。
或者是凤钰?可她若有这等本事和胆量,也不至于在朝堂上和方才的口角中表现得那般蠢钝。更何况以贵君的家世,很难培养或招揽到如此身手敏捷的人。
那么…难道是漕运利益集团背后的黑手?她们竟已经嚣张到可以派遣高手潜入皇女府,直接监视一位皇女了?这岂不是等同将皇家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可她们为何要这样做?从她今天下午的分析中来看,这伙人目前应当尚且不想与她撕破脸面,眼下又似乎没有派人冒险来激怒自己。
凤昭脑海中思绪纷扰,一时间竟理不清头,想不明白来人的目的,以及他背后所属的阵营。
凤昭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否还会太平,于是她只得关上窗户,插好销,将殿内彻底与外界隔绝。烛火摇曳中,她的影子被投射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仿佛一个沉默而警惕的守护者。
这一夜,凤昭寝殿的灯光很晚才熄灭。
……
翌日清晨
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流萤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昭阳殿,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是完成任务后的肃然。
“殿下。”她屏退左右,低声禀报,“信已发出。卫副统领那边,奴婢也已见到。”
凤昭正在用早膳,动作优雅从容,仿佛昨夜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未发生。她放下银箸,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示意流萤继续说。
“卫副统领听闻此事后极为重视。他已立即着手去办,动用的都是绝对可靠、与各方势力牵扯不多的老部下或江湖上的关系。他让奴婢转告殿下,此事凶险,请殿下务必万事小心,近期若无必要,尽量减少夜间出行。他会尽快给您消息。”
凤昭点点头,卫凛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宫内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殿下,宫内该活动的都已联系到位,您昨天吩咐的内容也已完整传达下去了。殿下只管放心便是。”
“很好。”凤昭赞许地看了流萤一眼后,开始享用今日的早膳。
用过早膳,凤昭如同往常一样,准备前往太学听讲。仿佛昨日朝堂的风光、夜里的惊疑都未曾发生一般,她依旧是那个沉稳好学的大皇女殿下。
只是她刚进了宫门,便看到凤后身边的掌事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迎面走来,见到凤昭后行礼问安:“奴才参见大皇女。”
“公公在此地候着本殿,可是父后那边出了何事?”
“回殿下,凤后娘娘今早头风发作,说是想请殿下过去说说话。”掌事公公口齿清晰地传达道。
昨日见父后时还好好的,怎地今日便忽然犯了头风?凤昭微微蹙眉。莫不是凤后知晓了她昨日的动作,忧思过度才导致头风发作?
想到这里,凤昭因担忧凤后的身体而声音中染上几分焦急。“知道了,本殿这就过去。”
……
椒房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药气。
凤后半倚在贵妃榻上,额间戴着一条抹额,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精神恹恹的。见到凤昭进来,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昭儿来了……”
“父后感觉如何?可传了太医?”凤昭一边关切地询问,一边握住了父亲的手。
“老毛病了,歇歇就好。”凤后摇摇头,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个心腹在远处伺候着。她看着凤昭,眼底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昭儿,你昨日回去后,一切可好?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凤昭心中一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温顺道:“劳父后挂心,女儿一切都好。昨日回去后看了会儿书便歇下了。”
凤后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见她确实一如既往的平静沉稳,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蹙着:“那就好奇,不知怎么的,我这心里啊,总是七上八下的。一想起昨日你朝堂上那般…父后这心里就不安地很……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后是怕你……”
凤后话未说尽,但面上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或许是父女连心,他昨夜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父后多虑了。”凤昭微笑着安抚,起身轻轻为父亲按摩着太阳穴,“女儿行事自有分寸,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昨日也是情势所迫,日后定然更加谨慎。父后好生养病才是要紧,勿要为女儿过多劳神。”
她的按摩手法轻柔到位,语气温软贴心,极大地慰藉了凤后焦虑的心情。
凤后闭上眼,享受了片刻女儿的孝心,叹息道:“但愿是我多想了…只是这宫里宫外,眼睛太多,心思太多。你姑姑那边,我已去信叮嘱,萧家定会全力助你办好‘借粮’之事,你尽管放手去做,但其他方面…定要小心再小心,记得了吗?”
“女儿明白。”凤昭垂眸应道。看来父后虽然深居简出,但消息并不闭塞,且已然动用家族力量为她保驾护航。这份父爱,让她心头暖融融的。
又在椒房殿陪了凤后小半个时辰,直到看他神色倦怠,凤昭才轻声告退出来。
……
凤昭正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传来一阵略显夸张的逢迎声。
“哎哟,刘公公,您慢走!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跑一趟,真真是折煞奴才了!”
凤昭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太监正点头哈腰地送一位身着深青色管事太监服饰的宦官出门。那刘公公面相白净,身形宽广,此时正微微向上抬起下颌,带着几分内廷高级宦官特有的矜持与倨傲,手里似乎还把玩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鼻烟壶。
凤昭认得此人。似乎是内务府下辖某个库房的管事太监,颇有些实权,经常往来于各宫之间办事。
那刘公公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带着审视的目光,转头恰好看到了走过来的凤昭,登时收敛起脸上的倨傲,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快步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奴才给大皇女殿下请安。”
“刘公公不必多礼。”凤昭淡淡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手中的鼻烟壶。那鼻烟壶质地似乎是上好的白玉,雕工精细,在阳光下温润生光,绝非一个普通管事太监的俸禄所能轻易负担的。
“谢殿下。”刘公公直起身,笑容可掬,“殿下这是刚见过了凤后?不知凤后的凤体是否安康?”
“劳公公挂心,父后已无大碍。”凤昭语气平淡,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刘公公这是刚从何处忙完?”
刘公公忙笑道:“回殿下,奴才刚去了一趟司珍房,查验一批新进的宫花样式。都是些琐碎差事,不敢劳殿下动问。”他答得滴水不漏,态度恭敬无比。
凤昭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走去。
那刘公公躬身站在原地,直到凤昭走出很远,才慢慢直起腰,脸上的恭谦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白玉鼻烟壶,眼神闪烁地朝凤昭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迅速转身,朝着与内务府相反的另一条路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的殿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