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不需要糖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像天穹破了个窟窿， relentless（无情地）倾泻着它的重量和寒意。上官弈站在原地，雨水早已浸透他每一根发丝，每一寸布料，冰冷地黏在皮肤上，但他感觉不到。身体深处的战栗并非源于低温，而是来自一种被彻底洞穿后的虚脱。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只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垃圾桶。崔南枝离开时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却留下了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你不是也一直留在噩梦里吗。”

这句话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他的颅骨，反复回响，带着铁锈和陈旧血污的气味。他猛地甩了甩头，水珠飞溅，试图甩掉那声音，甩掉随之而来的、那片熟悉的黏稠暗红。母亲最后涣散的眼神，冰冷的地板，碎裂的玻璃……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比任何一次噩梦都要清晰。

他扶住湿滑冰冷的墙壁，胃里一阵翻搅。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用训练耗尽体力，用喧闹填满寂静，用无懈可击的笑容迎接所有人的目光。爷爷欣慰的眼神，队友信赖的击掌，同学崇拜的议论……这些是他筑起的高墙，将那个缩在荼蘼花丛阴影里瑟瑟发抖的男孩牢牢锁死在里面。

可崔南枝，那个沉默得几乎像不存在的女孩，只一眼，就看到了墙里的鬼。

她甚至没有刻意去看。她只是……也住在自己的噩梦里，所以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上官弈艰难地直起身，一步一步挪出窄巷。暴雨劈头盖脸砸下，街道空无一人，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模糊成昏黄的一团。世界被冲刷得一片模糊，就像他此刻混乱的内心。

他本该回爷爷家，那个整洁、温暖、却总是弥漫着一丝难以言说沉寂的地方。但脚步却有了自己的意志，拐向了另一个方向——旧教学楼后。

离那丛野生荼蘼还有一段距离，那股甜腻到令人窒息的香气就已经蛮横地穿透雨幕，钻入鼻腔。越是靠近，味道越是浓烈，几乎化为实体，缠绕上来，堵住喉咙。

然后他看到了。

下午远远望去还只是喧嚣热烈的白色花瀑，此刻在暴雨的蹂躏下，已然一片狼藉。沉重的雨点无情捶打着那些过分繁盛的花朵，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混着泥水，萎顿在地，被践踏成污浊的残渣。残留枝头的也耷拉着，失去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糜烂的颓唐。

甜香混合着泥土和植物被打烂后的青腥气，形成一种更加怪异、令人作呕的味道。

上官弈站在雨里，怔怔地看着。

春天……结束了。

她的话再次浮现。

对他而言，春天结束在那个母亲离开的午后。从此每一个季节都蒙着一层灰霾。他以为奔跑可以追上时间，以为汗水可以洗刷记忆，原来都是徒劳。他只是在原地打转，被困在那一天，从未离开。

而崔南枝呢？她的春天，或许从未开始过。重男轻女的家庭，疯癫的母亲，暴戾的父亲……她那瘦削的肩头，到底扛着什么？那手臂上的青紫，只是冰山一角吧？所以她才会说“逃到哪里去呢？”——无处可逃，因为噩梦就是她的日常，她的全部。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缓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不是怜悯，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恐慌的共颤。仿佛一直以为独自在深渊里下坠，却突然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以更沉默、更绝望的姿态坠落着。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教室里，有女生试图给她一颗糖，带着那种小心翼翼的、施舍般的善意。崔南枝只是轻轻摇头，眼神疏离，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开了。当时他觉得她有些不近人情，此刻却骤然懂了——那种浮于表面的同情，对她那深不见底的绝望而言，轻薄得可笑，甚至是一种侮辱。

她不需要糖果。她需要什么？

上官弈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已需要什么。

雨水中，那丛残败的荼蘼还在散发着最后浓烈的气息，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葬礼。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

这一夜，上官弈的梦境格外混乱。母亲的背影，蔓延的鲜血，破碎的荼蘼花瓣，还有一双寂静如深渊的眼睛，交织缠绕，挥之不去。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刺眼，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走进教室时，上官弈下意识地看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崔南枝已经坐在那里了，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校服袖子严严实实地遮着手臂。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却像一座隔绝了所有光热的孤岛。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扬起灿烂的笑容回应朋友的招呼，只是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窗外的天空蓝得虚假。

荼蘼花的香气，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他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