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校园的第六天,清晨醒来时,林珩没有像前几天那样被沉重的焦虑瞬间攫住。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飘来煎蛋的香气。他静静地躺了几秒,听着楼下厨房传来的、哥哥偶尔哼走调的轻微声响,一种近乎陌生的平静感笼罩着他。
餐桌上,林烬依旧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却没有像最初几天那样紧张地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只是自然地递过牛奶,随口聊起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
这种平常心,反而让林珩更自在了一些。他小口吃着早餐,甚至能尝出吐司烤得恰到好处的焦香。
然而,学校的纷繁复杂,远不是家庭那片温馨的港湾所能全然笼罩与抚平的。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细密的蛛网般交织,每一份情感、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在无形中掀起波澜,与家庭中的纯粹温情形成鲜明对比。
课间操的铃声响起,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楼梯。林珩习惯性地靠向墙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试图避开与周围人的肢体接触。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疏离,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中。然而,就在他即将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的喧闹声突然逼近——几个低年级的学生追逐打闹着,毫无预兆地猛地撞上了他!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微微一晃,眉头轻蹙,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又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对不起学长!”孩子匆匆道歉后又跑远了。
林珩却骤然僵在原地,后背那股撞击的触感犹如点燃了一根危险的引信!一股熟悉的窒息感疯狂攀爬上他的喉咙,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黑暗侵蚀,冷汗如泉涌般从额头渗出。四周此起彼伏的笑声、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的人声,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噪音,无情地刺穿他的耳膜,令他几近崩溃。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当众罚跪的教室,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林珩?你没事吧?”一个同班女生注意到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这一声询问犹如晴天霹雳,将他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象中骤然拽回现实!他惊惧交加地瞥了那女生一眼,仿若被烈焰灼伤般,慌乱地推开人群,踉踉跄跄地奔向最近的洗手间。他把自己反锁在隔间内,倚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还是这么没用……
只是一点碰撞而已……
强烈的自我厌弃与挫败感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他紧紧咬住嘴唇,用尽全力压抑着内心的呜咽,不让一丝声音泄露出来。
就在此刻,隔间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哥哥那刻意放大的声音,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李老师,你说现在这些孩子,下楼就不能稳一点吗?刚才又差点撞到人……唉,看来真得再去德育处反映一下课间纪律的问题了……”他的声音像是在叹息,又带着一丝隐忍的焦躁,仿佛对现状既无可奈何又不愿坐视不管。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透过门板传来。
林珩的喘息猛地一滞。
哥哥……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吗?还是……
他听到外面另一个老师模糊的应和声,以及哥哥似乎就在洗手台边洗手、整理东西的细微动静。他没有喊他的名字,没有试图敲门,只是在那里停留着,制造出一种看似偶然的、却无比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那平稳的交谈声,那熟悉的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隔开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驱散了他内心翻腾的恐慌。
林珩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颤抖渐渐平息。哥哥没有进来“救”他,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困难,我在这里,但你可以自己处理,我会等你。
这种尊重和信任,比任何直接的安抚都更有力量。
他在隔间里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彻底平静下来,才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洗手台边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但他知道,不是。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林珩拿出数学作业,试图集中精神,但上午的插曲还是让他心神不宁,一道并不算难的题看了半天也没思路。
挫败感渐渐升起,伴随着一丝熟悉的、“我果然还是不行”的绝望。
忽然,一张折叠的小纸条从旁边推了过来。
是陈浩。他挤眉弄眼,用口型无声地说:“林老师让传的。”
林珩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有些发颤地打开纸条。
上面没有字,只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正在努力爬上一座小山坡的简笔画小人,山坡顶上画着一个散发着微小光芒的太阳。线条稚嫩,甚至有点丑,一看就是匆忙画就。
是哥哥的画。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林珩的眼眶。
他几乎能想象出哥哥在办公室,趁着没人注意,笨拙地拿着铅笔,试图用这种最幼稚的方式给他传递力量的样子。
他死死咬着唇,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指甲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一片翻涌的情绪。
他重新看向那道题,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再次尝试。
放学时,雨果然下了起来。林烬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到他出来,很自然地将伞倾向他这边:“走吧。”
雨丝敲打着伞面,发出噼啪的轻响。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路上,一时无话。
快到小区门口时,林烬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开口:“哦对了,下周三开始,每天放学后年级会开放一小时自习室,有老师值班答疑。不是强制的,你觉得需要的话,可以去看看。环境比教室安静点。”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通知。
但林珩立刻明白了。这是哥哥为他这样的人——无法完全适应教室嘈杂环境、需要额外帮助又怕引人注目的人——特意争取来的一个缓冲地带。一个安全的选择。
他沉默着,心里却像是被温水泡过,又软又胀。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晚上,林珩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本。那张画着爬山小人的纸条被他小心地压在了台灯底座下。
他拿起笔,开始写作业。偶尔还是会卡住,偶尔还是会走神。
但这一次,当他遇到一道棘手的数学题,皱眉思索时,他没有陷入恐慌和自我怀疑,而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房门,看向楼下客厅里——哥哥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
那里有光,也有随时可以寻求的帮助。
而他,正在尝试着,依靠自己一点点微小的力量,朝着那光的方向,艰难地、却不再回头地,爬去。
晨熹之下,微澜渐起,虽未成潮,已动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