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光拭刃

周三周四的自习室，像一个小小的、被灯光笼罩的安全茧房，成了林珩逐渐适应学校生活的缓冲地带。他知道，在那几个小时里，哥哥就在不远的地方，以一种不会让他感到压力的方式守护着。这份隐秘的安心，让他敢于在作业本上写下更多不确定的步骤，敢于对着难题蹙眉沉思更久。

然而，校园生活从来不只是安静的自习室。

周五的物理课，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

新来的代课老师风格严厉，语速极快，课堂节奏压得人喘不过气。讲解一道综合题时，他目光扫过台下，直接点了林珩的名字。

“林珩，你来说说，受力分析下一步考虑什么？”

轰——！

林珩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僵硬地站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老师刚才问的是什么。周围同学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各种情绪——好奇，等待，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意味。

代课老师见他久久不语，眉头越皱越紧，语气带上了明显的不耐：“怎么回事？这么基础的思路都跟不上？听说你以前成绩不错，现在这是……”

那严厉的、充满质疑的语气，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无数恐怖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现——冰冷的戒尺、当众的斥责、那句“废物”、还有掌心被刻下的鲜血淋漓的“零”……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胃里翻江倒海。

“老师！”一个清亮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是同桌陈浩，他猛地举起了手，“这道题是不是该用整体法隔离法结合？”

代课老师的注意力被暂时引开，不满地瞪了陈浩一眼，但还是转向了他：“嗯，思路是对的，具体说说……”

趁这个机会，前排一个女生悄悄回头，极快地低声对林珩说：“坐下！快坐下！”

林珩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跌坐回椅子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他死死低着头，双手在课桌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烈的疼痛强迫自己不要失控，不要当场吐出来或者晕过去。

剩下的半节课，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冷汗湿透了后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种被当众撕开伤疤、赤裸裸地暴露于审视和评判之下的恐惧，几乎将他彻底摧毁。

下课铃响，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再一次躲进了那个熟悉的洗手间隔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

为什么……还是这么没用…… 为什么一点点的质疑就能让他全面崩溃…… 他是不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巨大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冲出教室后，陈浩立刻找到了刚好路过走廊的林烬，语速极快、神情焦急地低声说明了刚才课堂上的情况。

林烬的脸色骤然阴沉，眼底似有风暴翻涌，剧烈的心痛与怒火交织成难以平息的浪潮。这情绪并非指向林珩，而是直指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粗暴对待学生的代课老师，更深的是，他憎恨过去那个无知而愚蠢的自己——那个亲手铸下如今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

但他迅速压下了所有情绪。他没有立刻冲去洗手间，而是深吸一口气，转身先去了物理办公室。

他找到那位代课老师，语气尽可能平静克制：“王老师，刚才课上谢谢您提问林珩。不过他前段时间身体一直不太好，心理上也比较脆弱，可能暂时还不太适应这种课堂节奏。以后他的问题，能不能麻烦您课下单独问他？或者直接告诉我也行。”

代课老师有些错愕，随即面露不悦：“林老师，你这未免也太娇惯学生了！课堂提问是很正常的教学手段……”

“这不是娇惯。”林烬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无法撼动的沉痛与坚定，仿佛是一道深埋于冰层下的火焰。他直视对方，语气里没有半分退让，“这是医疗建议。他的情况特殊，而我，作为他的班主任，同时也是他的监护人，必须对他负责。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可以直接联系校长，或者调阅他的医疗记录。”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精准嵌入的拼图，将立场和态度清晰地铺陈开来。

他搬出了校长和医疗记录，语气强硬了起来。代课老师看着他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戾气的眼神，最终讪讪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以后不点他就是了。”

处理完这边，林烬才快步走向洗手间。他没有进去，只是像上次一样，靠在门口的洗手台边，拿出手机，假装在处理信息，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听到里面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平息，听到冲水的声音，听到隔间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迟疑地向外走来。

林烬这才收起手机，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红血丝。

他看着眼睛红肿、脸色依旧苍白的林珩，没有问“你没事吧”，也没有说“别哭了”，只是极其自然地说：“走吧，快中午了，食堂今天好像有糖醋排骨，去晚了该没了。”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从未发生过。

林珩怔怔地看着哥哥，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听着他谈论着最平常的午餐，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冰冻住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细微的暖流，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沉默地跟在林烬身后，走向食堂。

午饭时，林烬依旧像往常一样，给他夹菜，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校园趣闻，只字不提物理课上的事。

但他的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林珩无意中瞥见，是那个代课老师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两个字：“抱歉。”

林珩吃饭的动作顿住了。

他忽然明白了。哥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为他挡下了一场可能持续发生的风暴。他没有用怜悯的目光看他，没有用言语安抚他，而是用最实际、最沉默的行动，为他筑起了一道保护的屏障。

下午，林珩没有再去自习室。他请了假，林烬二话没说就批了，只嘱咐了一句“回家好好休息”。

晚上，林烬没有加班，很早就回了家。他拿出那副星空拼图，铺在地毯上，自己先坐了下来，开始拼凑。

林珩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也坐了过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寻找着合适的碎片，将它们归位。

当一块特别难找的、代表着深空黑暗区域的碎片被林珩意外发现并准确放好时，林烬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以前……是哥不对。”

林珩的手指猛地一颤，碎片差点掉落。

林烬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拼图，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涩意：“我用错了方式……伤你太深。那些害怕……不是你的错。”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再用那种方式对你。”

“课堂上的问题，我会去沟通。学校里的麻烦，我会去解决。你只需要……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快一点，慢一点，都没关系。”

“害怕也没关系。”他抬起头，看向林珩，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诚和坚定，“但哥会一直在你前面。”

这些话，像一把温柔却有力的刻刀，一点点刮擦着林珩心上那层厚厚的、冰冷的痂。

疼痛，却伴随着新生。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专注地拼着手下的拼图，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进去。

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砸在绚烂的星空图案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那柄尘封已久的刀刃，曾经沾染过鲜血，割裂过安宁。而如今，一双手正带着几分谨慎与坚定拾起它。指尖轻触冰凉的金属，仿佛能感受到岁月在其上留下的沉重痕迹。那人缓缓擦拭着覆盖其上的尘埃与暗红的血锈，目光中透出决然——这曾是杀戮的象征，但终将被重塑为守护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