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指尖流沙,悄无声息地滑入六月。初夏的气息逐渐浓郁,阳光变得明亮而富有穿透力,校园里的香樟树叶片油绿发亮,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那幅巨大的星空拼图,终于在某个周末的傍晚,被兄弟俩合作拼上了最后一块。绚烂的星云、深邃的黑洞、渺远的星系,在客厅地毯上完整地铺展开来,像一片被凝固的宇宙。两人并肩坐着,看着完成的杰作,谁都没有说话,一种平静的成就感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林珩的生活似乎也像这幅拼图,虽然偶尔仍有缺失和错位的恐慌,但大体上,正一块块地回归它应有的位置。他依旧沉默,但不再是死寂的沉默;他依旧会紧张,但不再轻易被恐慌吞噬;他依旧避免人群,但已经能够忍受课间走廊的喧闹。
然后,月考的通知下来了。
白色的公告静静地贴在教室公告栏上,宛如一块冷冰骤然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寒意。林珩好不容易在早春的微凉中积攒起的一丝暖意,在这一刻被无情地击碎,消散得无影无踪。
考试。 排名。 分数。
这些词汇本身就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瞬间在他脑海中抽打出无数鲜活的恐怖记忆——哥哥冰冷审视的目光、因为一分之差而撕碎的试卷、那些刻薄如刀的斥责、还有掌心那个鲜血淋漓的“零”……
胃部开始习惯性地抽搐,冷汗瞬间浸湿了掌心。他几乎是立刻低下头,避开了那张通知,试图将它从自己的感知里彻底删除。
放学回家路上,他异常沉默,连林烬刻意找来的关于新上市芒果很甜的话题,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林烬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重新绷紧的唇角,心里明镜似的。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晚上吃饭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听说这次月考难度不小,重点好像放在基础题上。”
林珩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应声。
临睡前,林烬端着一杯热牛奶来到他房间,看着弟弟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课本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他将牛奶放下,没有像以前那样鼓励他“好好复习”或者“争取考好”,而是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一次摸底而已,别太当回事。累了就早点睡,身体最重要。”
他甚至开了一句生涩的玩笑:“反正考不好,挨批的也是我这个班主任,不是你。”
林珩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哥哥。林烬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眼神里没有丝毫过去那种对成绩的执念和压迫感,只有全然的关心和……一种奇怪的、仿佛真的不在乎结果的淡然。
这种态度,反而让林珩心中那根紧绷的、预备迎接风暴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然而,恐惧的惯性却是难以撼动的。考试周如约而至,当教室被改造成考场的模样,那种熟悉的焦虑与窒息感再度如潮水般涌来,紧紧包裹住他的每一寸思绪。考试前一天的夜晚,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黑暗中,那些糟糕的可能性如同鬼魅,在脑海中肆意游走,挥之不去——或许题目会难到让他无从下笔,或许他会因一时疏忽而犯下低级错误,又或许……他的心跳在寂静中愈发急促,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他的手心依旧冰凉,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发卷铃响,他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目光扫过试卷,那些熟悉的题型和公式映入眼帘,大脑却因为紧张而有些空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周围沙沙的书写声和监考老师的脚步声,努力回想哥哥的话——“别太当回事”、“基础题”……
他尝试着从最简单的第一题开始做起。笔尖落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慢慢地,专注力开始战胜恐慌,思路逐渐清晰起来。遇到卡壳的题目,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死纠缠、陷入自我攻击,而是学会先跳过去,做后面有把握的。
整个过程,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和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但这一次,他没有崩溃。
两天考试,煎熬却也平稳地度过了。
等待成绩的日子,同样是一种折磨。林珩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易躁,一点轻微的动静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林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再试图用言语安抚,而是用了更实际的方式——他买来了新的拼图,更大,更复杂;他拉着林珩晚上去河边散步,看对岸的灯火;他甚至翻出了落满灰尘的钓鱼竿,周末强行带着林珩去郊外的水库边傻坐了一整天,虽然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他用各种方式填充着时间,分散着他的注意力。
成绩终于出来的那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云层低垂着,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林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几乎不敢去看公告栏。直到放学,人都快走光了,他才被陈浩拉着,磨磨蹭蹭地挪到了成绩榜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死死低着头,目光从最后一名开始,颤抖着向上艰难地移动着。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恐惧一点点吞噬着他。
终于,在中上游的位置,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班级第十七名。
对于昔日的“年级第一”而言,这无疑是一份令人难以启齿的惨淡成绩。曾经的荣耀如同锋利的刀刃,在此刻狠狠刺入心底,对比之鲜明,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每一道红色的批注都仿佛在无声地嘲讽,那些本该轻而易举的题目,如今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连呼吸间都带着苦涩与不甘。
但意料之中的斥责和冰冷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天塌地陷也没有发生。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数字和名字,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围有同学陆续经过,目光扫过他的排名,神色间闪过一丝惊讶,但那神情也只是如掠过的微风一般,转瞬即逝。他们很快便各自散去,并未投来更多的关注。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世界依然在无声地运转,如同平静流淌的河水,不曾为任何人的驻足而停滞。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林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林珩僵硬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像是准备迎接一场审判,又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什么。
然而,林烬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林珩耳中:
“第十七名。挺好的。”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真实的庆幸:“比哥预估的还要高几名。走,回家,今天值得加个菜。”
没有失望。 没有不满。 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只有全然的接纳,甚至……还有一点为他闯过了这关而感到的高兴?
林珩彻底怔住了,呆呆地被哥哥揽着肩膀,带离了公告栏。他像个木偶一样跟着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挺好的”。
回到家,林烬果然钻进厨房忙活起来,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晚饭格外丰盛。吃饭时,林烬真的没有再提成绩的事,反而兴致勃勃地计划着暑假要不要短途旅行一趟。
直到晚饭后,林珩洗完澡出来,经过书房门口,看到哥哥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这次月考的详细成绩分析表。
林烬目光紧紧盯着屏幕,神色专注而认真。鼠标在他手下轻轻滚动,每一次停顿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时而,他微微颔首,似乎对某些内容表示认同;时而又皱起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支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零散却重要的信息,字迹稍显潦草,却透出一种急切与专注交织的情绪。
他的表情不是不满,而是一种专业的、冷静的分析状态。像是在研究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工作,而不是一件足以定罪的证据。
林珩站在门口,看着哥哥灯下认真的侧影,看着他时不时因为发现某个知识薄弱点而恍然点头的样子……
那一刻,一直紧绷着、预备承受冲击的心脏,像是终于被彻底地、温柔地托住了。
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浅浅地洒进走廊。
他忽然明白,哥哥说的“挺好”,是真的。
不是敷衍,不是降低标准的安慰。
而是对他挣扎着迈出考场、未曾崩溃的肯定;是对他这个“十七名”所蕴含的、此刻最为真实的态度的接纳。
月有盈亏,光华不减。此夜虽非满月,清辉已足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