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冰渐泮

月考成绩像一块试金石，悄然检验着过去数月艰难修复的一切。当“第十七名”这个数字没有引来预想中的风暴，反而只得到一句“挺好的”和一顿丰盛的加菜时，林珩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名为“成绩”的弦，倏然间松了。

它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一种更温和、更有韧性的东西所取代。

第二天迈入教室的瞬间，林珩依旧垂着眸子，可那层无形笼罩着他、将他与外界隔离开的厚障壁，似乎悄然变得薄弱了些。同学们偶尔投来的目光仍让他心头一颤，但他已不再急着将其解读为嘲讽或怜悯。当陈浩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嘴上抱怨着自己数学考试砸得惨不忍睹时，他虽对这种亲昵的肢体接触感到些许不适，身体也只是微微僵了一瞬，并未像从前那样如惊弓之鸟般猛然挣脱。

变化细微却切实地发生着。

林烬将这一切悄然收于眼底。夜深人静时，他书房里的灯光比往常亮得更久，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黑暗的侵袭。电脑屏幕上的内容早已不再是那张冰冷的成绩排名表，而是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所占据——数十个文档与网页交错闪烁，如同星海般铺展开来。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心理干预案例、青少年焦虑疏导方法、学习动机与压力管理的学术论文……每一个标题都像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门，而在这些门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能够改变现状的答案。他的目光专注而深沉，指尖滑过键盘的每一下敲击声，都似乎带着一种隐秘的决心。

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紧锁，时而摘录笔记，时而陷入沉思。他不再将林珩的问题简单归结为“不努力”或“娇气”，而是开始试图从更专业、更深入的角度去理解那些恐惧的根源和表现。他明白了，单纯的“不对成绩做要求”只是第一步，如何帮助林珩重建内在的、健康的学习动机和自我价值感，才是更漫长的课题。

他开始调整自己的教学方式，不仅在自家弟弟身上，也在整个班级。

数学课上，他提问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但不再是昔日那种令人心悸的刁难或是突如其来的“抽查”，而是一次次带着温和启发意味的引导。他会微微扬起声音，说道：“这个问题有些难度，谁能分享一下自己的思路？没关系，就算一时想不到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拆解它。”每当有人提出独特的解题方式，他的眼神都会闪过一丝欣赏，“这个方法很巧妙！”又或者，他会点头称赞道，“这个思路非常严谨！”甚至，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会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误，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说道：“哎呀，刚才那一步我口误了，正确答案应该是……谢谢那位提醒我的同学。”这般真诚的姿态，让整个课堂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暖的活力，每个人都沉浸其中，不自觉地融入这场思维的碰撞与探索之中。

课堂氛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而积极。连最胆小的学生，也敢在他鼓励的目光下尝试说出不成熟的想法。

这种变化，林珩体会得最为深刻。坐在台下时，他发现自己不再因哥哥的靠近而浑身紧绷，反而能够更加专注于课堂的内容，思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流畅。他的心底悄然滋生出一种微妙的期待——那种带着鼓励与尊重的平等目光，每当落在他身上时，都像是一束暖阳，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心中的阴霾。

一天放学后，林珩犹豫着，没有立刻去自习室，而是磨蹭到了数学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哥哥和另一个老师的说话声。

“林老师，你最近变化可真不小啊？”那个总爱开玩笑的物理老师笑呵呵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打趣，“现在上课跟春风拂面似的，哪像以前啊，整天板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你钱没还。”

林烬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很坦然：“以前钻牛角尖了，总觉得严师出高徒。现在想想，把学生吓坏了，还学什么？因材施教，张弛有度，才是正道。”

“啧啧，觉悟倒是见长啊！怎么，是受了什么刺激吗？还是……谈恋爱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与探究，尾音微微上扬，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又故意留出空间让人去填补。

林烬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就是觉得，当老师，光教知识不够，得先看见‘人’。”

站在门外的林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那句话却在心里反复回响——“得先看见‘人’”。

哥哥看见他了吗？不是那个必须考第一的“工具”，不是那个背负罪孽的“罪人”，而是他本身，林珩这个人。

周末，林烬开始着手整理阁楼。那里堆满了父母去世后的遗物和一些旧物。这个过程无疑沉重而痛苦，但他没有回避。他需要清理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空间，更是横亘在两人心中、那些未曾妥善处理的过去。

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林烬搬下一个旧箱子，打开，里面是父母的一些旧照片、书信，还有他们小时候的玩具。

林珩被叫上来帮忙，看到这些东西，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林烬没有强迫他，只是自己坐在地上，拿起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父母年轻微笑着，小小的林珩被哥哥抱在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烬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怀念和一丝释然：“爸妈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么努力地想好起来……一定很欣慰。”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沉溺于悲伤，而是将焦点放在了“现在”和“未来”。

他拿起一个小木马，那是林珩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这个，还想留着吗？”

林珩看着那只褪色的小木马，记忆中模糊的温暖和后来巨大的悲伤交织在一起。他沉默了很久，最终，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好。”林烬没有多问，将小木马和其他一些决定清理掉的旧物放在一起，“有些东西，记住就好，不用一直背着。”

清理的过程缓慢而沉默，却像一场无声的疗愈。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屑，也照亮了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它们不再仅仅是痛苦的源泉，也开始重新散发出属于过去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最后，林烬从箱子最底下，拿出一个用软布精心包裹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古朴的、刻着松鹤图案的砚台。

“爸以前最喜欢这块砚台。”林烬的声音有些哑，“他说，砚台冷硬，却能磨出最润的墨，写出最暖的字。”他仔细擦拭着砚台上的灰尘，将它递给林珩，“这个，你留着。不算多贵重，是个念想。”

林珩怔怔地接过那块冰凉的砚台，触手生寒，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属于父亲的温度。

他低头看着砚台上细腻的刻痕，又抬头看向哥哥。

哥哥的眼眶有些红，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的笑容。

那一瞬间，林珩忽然觉得，心中那块冻结了许久的、坚硬的冰，在这阳光、尘埃和哥哥带着泪光的笑容里，仿佛被注入了暖流，发出了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

碎裂声。

砚冰虽寒，终遇暖流；尘封之忆，渐泮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