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期中考试的阴影便已如期而至,像一片悄然聚拢的乌云,悬在每个学生的头顶。公告栏再次贴出通知,各科老师课堂上的节奏明显加快,习题和试卷如雪片般发下,空气里重新弥漫起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林珩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不由自主地绷紧。他看着桌上越堆越高的复习资料,胃部开始隐隐作痛,那种熟悉的、想要逃避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
晚自习的教室里,他盯着那道数学压轴题已经整整半小时。笔尖在草稿纸上机械地游走,留下一片毫无章法的线条,仿佛是他内心混乱的真实写照。每一次试图捋清思路,都像是在解一团打结的毛线,越是用力,缠得越紧。焦躁感从心底悄然蔓延,随之而来的还有隐约的自我怀疑——果然,上次的成绩只是侥幸吧?离开了哥哥的庇护,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好,甚至连一个简单的题目都无法攻克……
“卡住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林珩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发现林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俯身看着他的草稿纸。不是审视,而是带着研究的目光。
林珩的手不自觉地抬起,试图遮挡那些凌乱的演算痕迹,指尖微微颤抖。他的脸烫得像是被火燎过一般,滚烫的热度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羞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混合着“果然要被批评了”的惶恐,那种压迫感几乎令他窒息,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破碎。
然而,林烬只是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拿起那支被林珩攥得发热的笔,点了点草稿纸上某一处极其微小的计算失误:“这里,代数代入时符号搞反了,所以后面全歪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指责,平淡得像在指出一个客观事实,如同工匠指出玉石上的一道天然纹理。
林珩怔住了,低头仔细看去,果然是一个极其低级却致命的错误!巨大的懊恼瞬间淹没了他。
“我……太粗心了……”他声音干涩,等待着一场关于“态度”和“仔细”的训诫。
林烬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自责,反而就着那个错误点,自然地延伸下去:“不过从这个错误倒能看出,你对这个变形公式的理解有点僵化。其实它还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流畅地画出了另一条辅助线和一套全新的推导流程,思路清晰,步骤简洁,甚至比标准答案更巧妙。
“看,这样是不是更直接?而且不容易在符号上出错。”他抬起头,看向林珩,眼神里带着分享发现般的亮光,“这是我刚才看你们练习卷时偶然想到的,你觉得呢?”
他把笔递还给林珩,不是命令,而是邀请。
林珩呆呆地看着那全新的解法,又看看哥哥带着探索精神而非考官姿态的脸,心中的恐慌和羞愧奇异地消散了。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了题目本身。
他接过笔,尝试着顺着哥哥的思路往下推导,果然顺畅无比!
“真的……更简单……”他忍不住低声喃喃,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光彩。
“对吧?”林烬笑了起来,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所以嘛,刷题重要,但偶尔跳出框架想想,也挺有意思。下次遇到这种题型,可以试试这个思路。”
他没有说“你必须记住”,而是说“可以试试”。
他又随意地指了指导林珩摊在桌上的其他几科笔记,给出了几个简单的、关于如何梳理知识框架和高效记忆的小技巧,都是他最近熬夜看文献学来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聊天气。
“好了,不打扰你了。慢慢来,不急。”林烬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地走开了,继续巡视整个自习室。
林珩看着哥哥的背影,又低头看着草稿纸上那清晰巧妙的新解法,心中那股缠死的毛线仿佛突然被理顺了。焦躁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平静。
他重新拿起笔,这一次,落笔坚定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林烬不再回避“考试”这个话题,但处理方式全然不同。
他会提前帮林珩分析各科老师的出题风格和重点范围,帮他制定切合实际的复习计划,而不是以往那种不顾死活的“全面覆盖、难题攻破”。 他会找来一些优质的、讲解清晰的网课视频分享给他:“这个老师讲电场的思路挺别致的,累了的时候可以当换换脑子看看。” 他甚至会在他复习到深夜时,强行收走他的笔和书,塞给他一杯温牛奶和一碟切好的水果:“大脑需要休息,效率比时长更重要。这是科学依据。”
这些行为,一点点地瓦解着“考试”与“痛苦”之间的旧有连接,试图将它重新与“方法”、“效率”、“甚至偶尔的“趣味”联系起来。
期中考试前一天晚上,林珩依旧紧张得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公式和定理在脑海里打架。
房门被轻轻推开,林烬走了进来,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是那块父亲留下的松鹤砚台。
“握着它。”林烬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低沉温柔,“爸以前常说,砚台最沉得住气。磨墨的时候,心浮气躁就出不了好墨。心里慌的时候,就摸摸它,想想这句话。”
冰凉的砚台贴在滚烫的掌心,奇异地带走了一丝焦灼。林珩紧紧握着它,上面精美的刻痕硌着皮肤,带来一种沉稳的、实在的触感。
“哥……”他在黑暗中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哑,“如果我……考得比月考还差……”
“那就差呗。”林烬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这只能说明咱们的复习策略有点问题,或者是我押题押偏了,下次调整一下就是。一次考试而已,又不会因为你分数低,就把你开除学籍吧?”
他甚至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林珩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握着砚台的手指微微收紧。
没有训诫,没有压力,只有全然的接纳和最实际的解决方案。
那一刻,盘踞在他心头最后的、对于“最坏结果”的恐惧,仿佛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悄然击碎了。
林烬替他掖了掖被角:“睡吧,什么都别想。明天早上给你煎溏心蛋。”
房门轻轻关上。
林珩握着那块冰冷的砚台,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这一次,他不是带着恐惧入睡,而是握着一份沉甸甸的、来自父兄的、穿越时光的沉稳与安心。
旧痕犹在,新墨已研。这一次,执笔的手或许仍会颤抖,但心下已定,笔墨自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