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排名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便在日常的流水声中平复。那倒退一名的数字并未引发任何风暴,反而被林烬轻描淡写地转化成了餐桌上关于生煎包口味和阅读理解技巧的讨论。这种近乎“漠然”的态度,像一种奇异的解药,悄然稀释着林珩心中对“成绩”本身的病态恐惧。
日子重新流淌起来,却似乎注入了更鲜活的气息。
林烬开始践行他“看见人”的教育理念,不仅对林珩,也对全班。数学课上,他鼓励不同的解题思路,甚至会拿出林珩那天在自习室提出的巧妙解法(隐去了姓名)与大家分享,称之为“某位同学提供的更优解”。课堂不再是单向的灌输和冰冷的考核,渐渐有了思维碰撞的温度。
林珩坐在台下,听着自己的思路被哥哥用欣赏的语气讲述,一种陌生的、微小的自豪感悄悄探出头。他依旧沉默,但举起手回答问题时,颤抖不再那么剧烈,声音也清晰了一些。
变化不止在课堂。
一个周五的傍晚,林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车带着林珩穿过半个城市,停在一个老旧的体育馆前。
“这是哪儿?”林珩看着斑驳的墙壁,有些茫然。
“我小时候练羽毛球的地方。”林烬锁好车,眼神里带着怀念,“后来荒废了好多年,最近被几个老教练租下来,开了个业余班。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羽毛球?林珩愣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运动总是和“浪费时间”、“不务正业”划等号,是哥哥绝对禁止的。
看着他迟疑的表情,林烬笑了笑:“瞎打着玩,出出汗而已。我跟教练说好了,就租一个小时的场子,没别人。”
场馆里果然空荡荡的,只有顶灯投下明亮的光晕,空气中有淡淡的灰尘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林烬从包里拿出两副旧球拍,扔给林珩一副。
起初,林珩的动作极其笨拙僵硬,不是挥空就是打飞,跑位也乱七八糟。每一次失误都让他下意识地紧张,等待着一句“怎么这么笨”的斥责。
但林烬只是跑过去捡起球,笑着摇头:“哎呀,手生了手生了!好久不打了!”或者,“这球角度刁,怪我怪我,没喂好!”
他的语气轻松,带着纯粹玩乐的气息。他甚至会故意打几个臭球,让林珩轻易接到,然后夸张地抱怨:“不行了不行了,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汗水渐渐浸湿了衣衫,喘息声在空旷的场馆里显得格外清晰。林珩紧绷的神经在这一次次的奔跑、挥拍和哥哥毫无负担的笑声中,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开始专注于球来的方向,专注于如何用力,偶尔打出一个好球,看到哥哥竖起大拇指,嘴角会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两人瘫坐在场边的长椅上,大口喝着矿泉水。林珩累得说不出话,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淋漓酣畅的疲惫,而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心力交瘁。
“怎么样?还行吗?”林烬喘着气问,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不少,也……真实了不少。
林珩用力点了点头,胸腔里还因为剧烈的呼吸而起伏着。
“下周末再来?”林烬看似随意地问。
“……好。”
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在灯光的点缀下渐渐苏醒。晚风轻柔地拂过皮肤,将残留的汗水与疲惫一扫而空,带来一抹沁人心脾的凉意。林珩坐在车的后座,车窗半开着,风声从耳边掠过,像是低语,又像是轻吟。他望着前排哥哥的背影,目光落在那稳健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上,心中的荒芜之地仿佛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丝鲜活的生机正无声无息地注入其中,令久未波动的情绪开始复苏。
运动带来的多巴胺和短暂的放空,成了另一味良药。
又一天晚上,林烬抱着一摞旧书走进林珩房间,放在书桌一角。
“整理阁楼翻出来的,我大学时看的闲书,还有一些爸以前的藏书。没什么用,但睡不着或者不想学习的时候,随便翻翻,说不定比刷手机强点。”
林珩看去,那堆书种类繁杂,有泛黄的小说,有游记,有科普画册,甚至还有几本诗集。没有一本与考试相关。
他抽出一本厚厚的《国家地理》合订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他下意识地翻开,精美的图片和有趣的科普知识瞬间吸引了他。他坐在床边,一页页翻看着,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小時。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阅读不再是为了提取答题要点,而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功利的探索和放松。
林烬偶尔会探头进来,看到他看得入迷,也不打扰,只是悄悄放下切好的水果又退出去。
周末,林烬甚至开始拉着林珩去逛菜市场。嘈杂喧闹的环境起初让林珩极度不适,但哥哥却如鱼得水,熟练地跟摊主讨价还价,挑选着最新鲜的蔬菜水果,还会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小珩,你说买鲫鱼炖汤还是买条鲈鱼清蒸?”
生活的烟火气,以前被完全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如今却以一种强硬的、不容拒绝的温柔,一点点渗透进来。他学着辨认蔬菜的好坏,听着摊主的吆喝和哥哥与他们的闲聊,感受到一种粗糙而真实的生命力。
所有这些——运动的汗水、闲书的趣味、市场的喧嚣——像一股股细微却持续的暖流,从不同方向冲刷、滋养着林珩干涸龟裂的心田。
那些坚硬的、冰冷的恐惧外壳,在这日复一日的温暖浸泡下,终于发出了更清晰的、持续不断的碎裂声。
裂痕蔓延,旧壳剥落。
虽然新生出的肌理依旧粉嫩脆弱,畏光畏寒,但确确实实,是在生长了。
愈痕虽缓,新肌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