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无间苦海

自那次办公室的酷刑之后，林珩觉得自己彻底碎了。不仅仅是精神，连肉体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那白色的药瓶成了新的梦魇。林烬并没有真的让他吃那些维生素片，但它像一个冰冷的图腾，被放在林珩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日日提醒着他那“原罪”的滋味。

他的味觉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白开水滑入口腔，却带来浓烈的苦涩；米饭在舌尖碾碎的瞬间，那股刺鼻的苦意几乎让他窒息。甚至连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团陈腐的铁锈与阴冷的苦涩交织而成的雾气。他开始本能地抗拒一切需要吞咽的动作，任由唾液在口中悄然积聚，最终不得不咬紧牙关将其强行压下。每一次吞咽，都像是一道无形的电流穿过身体，引发一阵细微却无法遏制的战栗，令他的神经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弦。

在学校，他更加沉默，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灰影。数学课成了公开的凌迟。林烬不再点他回答问题，但那双冰冷的眼睛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他，带着审视，带着某种隐秘的、痛苦的期待，仿佛在等待他何时会彻底垮掉。

林珩的体重急剧下降，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衬得他愈发形销骨立。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有几次在课堂上，他会因为低血糖或者单纯的虚弱，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周围同学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怪异、疏远，渐渐变成了隐约的担忧和恐惧。

他们背地里窃窃私语：“林珩该不会是得了绝症吧？”“你瞧他那副模样，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再无声息……”

这些话，偶尔会飘进林珩的耳朵里。死？他混沌地想，或许死了，就尝不到这苦味了吧？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心神。

林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了弟弟眼中逐渐熄灭的光，看到了那副躯壳下灵魂的摇摇欲坠。夜里，他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很晚。他批改着作业，或者只是对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发呆。隔壁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压抑的咳嗽，床板的轻响，甚至是那几乎听不见的、因噩梦而发出的啜泣——都会让他握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脸上的线条愈发冷硬，在学校对学生也愈发严苛。他似乎想用无尽的忙碌和绝对的掌控，来填满内心那个因为痛苦和悔恨而不断扩大的黑洞。但每当夜深人静，那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声，又会断断续续地响起，被他死死闷在枕头里。

这天夜里，林珩发起了高烧。

或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折磨摧毁了他最后的防线。他在冰冷的被窝里蜷缩成一团，浑身滚烫，却感觉刺骨的寒冷。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浮沉，嘴里那顽固的苦涩味因为发烧而变得更加尖锐、浓烈，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刺穿着他的口腔和喉咙。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苦味熔化了，从内脏开始，一点点化作脓血和污秽。

“妈……爸……”他在滚烫的黑暗中无意识地呢喃，眼泪混着汗水滑落，浸湿了枕头，“苦……好苦……救我……”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床边，带着一身清冷的夜气和淡淡的、属于林烬的干净皂角味。那身影僵硬地站了很久，久到林珩几乎又要在灼热和苦涩中沉沦过去。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有些笨拙地覆上了他的额头。

那触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混沌的深渊中，林珩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地贴近那只手，带着几分无助与依赖。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喉咙里溢出痛苦而低微的呜咽：“哥……好苦……我……好难受……”声音断续，却直击人心，仿佛将所有煎熬都倾注于这短短几个字间。

那只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收了回去。

床边的人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随后，那压抑到极致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痛苦与暴怒：“难受？这就已经无法忍受了？林珩，这仅仅是个开端……我们曾经欠下的，注定要用一生去偿还！”

话音未落，那道身影已踉跄着转过身，仓皇地逃离了房间。沉重的门扉在身后猛然合上，震耳的回响仿佛撕裂了空气，也将他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隔绝在门外。

关门声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林珩心中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期盼。

原来，连病弱的依恋，都是不被允许的奢望。

原来，哥哥所希求的，并非他的解脱，而是要将他一同拖入这无边的苦海，永世沉沦，不得超脱。

剧烈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蜷缩着，在滚烫和冰冷交织的地狱里，无声地流泪，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意识。

第二天，他是被林烬用冷水泼醒的。

“起来，上学。”林烬的声音冷得像冰水浇背，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硬。他的目光平静而空洞，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昨夜那个悄然出现在床边的身影，只是林珩在高烧迷糊中产生的幻觉，甚至连那双微微颤抖的手，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消散在晨光未至的黑暗里。

林珩咬紧牙关，强撑着从地上爬起，全身的骨骼仿佛被碾碎又重组，每动一下都像是撕裂般疼痛。喉咙处火烧似的灼痛，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肆意蔓延，比之前更加浓烈，几乎令他窒息。他抬起视线，望向哥哥那决然离去的背影，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如同坠入深不见底的苦海，无声无息地沉没，再难泛起半点波澜。

他明白了。

这蚀骨之秽，这无间苦海，没有救赎，没有尽头。

他与林烬，皆被囚禁于这座由旧日回忆与深重罪孽交织而成的牢笼之中。彼此煎熬，相互折磨，直至生命尽头，或许，这份纠葛还会延续到更远的彼岸。

而口中那挥之不去的苦涩，仿佛成了他们共同背负的、无法挣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