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娘第一次在台上“出丑”,是十七岁的《霸王别姬》。
锣鼓正响,她饰演的虞姬刚要舞剑,忽然觉得下腹坠痛,腿间一热。眼角的余光瞥见水红裙裾上晕开的暗红,她的手猛地一抖,长剑“哐当”掉在台上。
台下哄堂大笑。前排有个醉汉拍着桌子喊:“哟,虞姬来红了?这是要给霸王添晦气啊!”
班主脸色铁青,赶紧让丑角上来插科打诨,把她拽回了后台。
“你就不能忍忍?”班主指着她的鼻子骂,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知道今天台下有多少达官贵人吗?你这一闹,戏班的名声全毁了!”
月娘攥着裙摆,指甲掐进肉里:“班主,我忍不住……”
“怎么忍不住?”班主冷笑,“当年你师姐在台上唱《贵妃醉酒》,大出血都照样唱完,你这点疼算什么?”
她被锁在后台的杂物间,听着外面重新响起的锣鼓声,还有观众的叫好声。下腹的疼痛越来越厉害,像有把钝刀在里面搅。她想起刚进戏班时,师姐偷偷告诉她,姑娘家每月那几日,得用布条紧紧勒住腰,再垫上草木灰,就算疼死也不能在台上露馅,“咱们唱戏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是给人看的”。
那天晚上,她发起高烧。同屋的小师妹偷偷给她找来郎中,郎中诊脉后叹气:“小姑娘这是郁结于心,加上经期受寒,再这么折腾,怕是以后难有子嗣了。”
月娘没说话,只是望着屋顶的破洞。她从小就没了爹娘,是戏班把她养大,她以为只要唱好戏,就能活得体面,却原来,连自己的身子都做不得主。
后来她成了名角,有了自己的妆匣,里面总锁着干净的布条和艾草。有回唱《西厢记》,她饰演的崔莺莺正与张生对戏,忽然腹痛难忍,额头渗出冷汗。
扮演张生的师兄看出她不对劲,临时改了词:“小姐似有不适,不如先回房歇息,小生改日再来探望。”
锣鼓点跟着变了,戏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后台卸妆时,师兄递来一杯热茶:“我娘说,这几日别碰凉水,我让厨房给你炖了红糖姜茶。”
月娘捧着茶杯,手有些抖:“师兄,你不怕别人说……”
“说什么?”师兄挑眉,“说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会疼会累?他们花钱来看戏,看的是台上的身段,不是要你把命赔上。”
有年冬天,月娘在王府唱堂会,恰逢经期,腹痛得站不住。王府的丫鬟却催得紧,说王爷等着听《穆桂英挂帅》。她咬着牙要上台,被府里的老嬷嬷拦住了。
“傻孩子,”老嬷嬷拍着她的手,“王爷最疼女儿,知道女子这几日辛苦,特意让我给你拿这个。”她递过来一个暖炉,还有一包干净的棉垫,“当年我家小姐来月信,王爷都不让她碰冷水,说‘我闺女是金枝玉叶,凭什么受这罪’。”
月娘捧着暖炉,看着老嬷嬷慈爱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娘。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把女子的疼当回事。
后来戏班收了个小徒弟,第一次来月信时吓得直哭,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月娘把她拉到自己房里,打开妆匣,拿出最软的棉垫:“别怕,这是姑娘家的本事,说明你长大了,能担事了。”
小徒弟眨巴着眼睛:“可师父说,在台上露出来会被笑话。”
“那是他们不懂,”月娘帮她垫好棉垫,轻声说,“穆桂英挂帅时,说不定也带着月信呢,可她还不是照样打胜仗?咱们唱戏的,先得把自己当个人,才能演活戏里的人。”
那天的晚霞特别红,透过窗棂照在妆匣上,里面的布条和艾草,都染上了一层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