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互动

第四章：观众互动

当林默被引导至“龙之山谷”展区时，天光正从穹顶那片仿生玻璃倾泻而下，宛如晨曦穿透亿万年前的原始森林，洒落在幽邃峡谷的幻境之中。整个空间被精心雕琢成一座神秘莫测的远古裂谷——岩壁上攀附着荧光流转的生物藤蔓，如星河垂落；地面缭绕着温润的雾气，缓缓流动，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呼吸，轻柔而绵长。游客们三五成群，举着闪烁的手机与专业相机，隔着一层厚重透明的强化玻璃，屏息凝神地拍照、录像。孩子们踮起脚尖，小手贴在冰凉的屏障上，眼眸中跃动着童话般的光芒，像是在与神话对视。

“记住，林默，”王经理一边调试耳麦，一边压低声音叮嘱，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谨慎与一丝隐秘的紧张，“你的任务不是表演，而是营造一种‘真实却安全’的幻想。只需温和互动，别吓到孩子。用尾巴轻轻摆动，偶尔喷出一点无害蒸汽——我再强调一遍，是‘无害’的。我们可不想再因为‘活体龙伤人’这种荒唐新闻冲上热搜。”

林默默默点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身披那套特制的仿生龙装，从头至尾覆盖着能随体温变色的温控鳞片，内置精密液压系统模拟真实肌肉的收缩与舒张，尾部连接着微型蒸汽发生器，每一个细节都力求逼近传说中的巨兽。整套装具重达四十公斤，宛如一副现代锻造的铠甲，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机械内部细微的嗡鸣，仿佛这具躯壳本身也在低语、苏醒。他伫立在玻璃后方的阴影中，像一头被文明驯服却又暗藏野性的远古生物，静候召唤。

他笨拙地模仿训练视频里的姿态，缓缓抬起前肢，用覆满鳞甲的龙爪轻轻触碰那层透明屏障。动作生硬而拘谨，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初学舞蹈的少年在试探节奏。玻璃外的小女孩怔了一下，随即拍手欢呼，笑声清脆如风铃摇曳，在寂静的展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那笑声如一束暖光，悄然刺破林默心头厚重的阴霾。他下意识启动了蒸汽系统，一小团温润的水雾自龙口喷涌而出，在晨光的折射下，竟幻化为一道微小却清晰的彩虹，横跨于玻璃与雾气之间，宛如神话降世的一瞬。

“完美！”王经理的声音骤然从耳机中响起，带着久违的激动与赞许，“刚才那一幕，直播数据飙升了三倍！弹幕炸了，有人说这是‘最接近神迹的瞬间’，还有人说要给孩子取名叫‘彩虹龙’！”

林默没有回应。他的心跳在密闭的龙装内剧烈回荡，汗水顺着脊背滑落，浸透内衬，黏腻冰冷。那道彩虹转瞬即逝，但小女孩眼中的光却在他脑海中久久不散，像一颗埋下的种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成为某种象征——不再是怪物，而是希望的化身，是现代人心中残存的诗意寄托。可这份身份的重量，正一寸寸压垮他的骨骼、侵蚀他的意志。

随着时间推移，展区人流如织，互动环节接连不断。他必须持续维持“龙”的姿态：昂首挺胸，低沉吟啸，优雅摆尾，适时喷雾。每一个动作都需精确到毫厘，稍有偏差，便可能触发安全警报，甚至引发恐慌。更衣室里那套训练录像他已反复观看上百遍，可现实中的疲惫远非影像所能模拟。液压系统在长时间运转后开始过热，鳞片之间因摩擦而升温，皮肤灼痛难忍；肌肉在紧缚的装具中抽搐痉挛，仿佛被囚禁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耳畔响起低沉的嗡鸣，仿佛有另一种意识正在颅骨深处缓缓苏醒，低语着古老的语言。

最可怕的，是思维的悄然侵蚀。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冲动：想用利爪刨开大地，想仰天长啸震动山谷，想用尾巴扫开一切阻挡。这些念头突如其来，却异常清晰，像是某种沉睡千年的本能正悄然复苏。一次，一个男孩太过兴奋，猛地拍打玻璃，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不受控制地滚出一声低吼——那不是程序预设的声音，而是源自胸腔深处的、属于“龙”的警告，粗粝、原始、充满威慑。

他猛然惊醒，强行咽下那声咆哮，用机械般的摆尾掩饰异常。玻璃外，男孩的母亲惊慌后退，王经理立刻在耳麦中厉声低喝：“控制情绪！别忘了你是谁！”

“我是……林默。”他在心底默念，可这名字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仿佛属于另一个时空的陌生人，被层层叠叠的鳞片与蒸汽遮蔽。

下班铃响时，林默几乎是挣扎着脱下那身沉重的龙装。更衣室的灯光惨白刺眼，镜中的他面色灰败，眼窝深陷，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额角。装具内层早已湿透，像刚从深海打捞而出。他瘫坐在长椅上，手指微微颤抖，耳边仍回荡着游客的笑声、孩子的欢呼、蒸汽喷发的嘶鸣，交织成一场永不落幕的幻觉。

他低头凝视自己的手——那还是人类的手吗？指尖似乎仍残留着鳞片的冰冷触感，指节的活动带着非人的滞涩与迟缓。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龙的视角：俯瞰整座山谷，翼展遮天蔽日，烈焰在喉间翻滚沸腾。那不是幻想，而是一种近乎真实的记忆，仿佛他曾真正翱翔于云端，穿越雷暴与星辰。

“你做得很好。”王经理推门而入，递来一瓶水，语气难得温和，“今天的数据破了纪录。高层非常满意，说要给你加薪，甚至考虑让你参与新园区的主展设计。”

林默接过水，沉默不语。加薪？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为了那笔薪水，还是早已被这角色悄然吞噬。每一次穿上龙装，人类的意识就像沙堡般被潮水一寸寸侵蚀。他想起入职时签下的那份合同——“自愿参与拟态沉浸式体验项目”，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古老的契约，将他灵魂绑定在这具非人的躯壳之中，无法挣脱。

夜深人静，展区关闭，清洁机器人在玻璃表面无声滑行，留下一道道水痕。林默独自伫立在空荡的“龙之山谷”前，望着玻璃中模糊的倒影。那头“龙”静默矗立，双眼幽深如渊，仿佛正凝视着他，审视着他，等待着他。

“你到底是谁？”他轻声问，声音几近呢喃。

没有回答。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宛如远古的风，穿过无人的峡谷，吹拂着沉睡的传说。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仍将穿上那身装具，继续扮演人们心中的神话。可他也明白，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不是外表，而是内在。龙的本能并未消失，它只是蛰伏，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喷雾、每一次与玻璃外纯真目光交汇的瞬间，悄然滋长，悄然觉醒。

而人类的林默，正在一点点退场，退入记忆的阴影。

或许，真正的“互动”从未发生在游客与展品之间，而是发生在他与体内那头龙的无声对峙中。每一次克制低吼，每一次压抑本能，都是灵魂的拉锯战，是人性与异化之间的漫长角力。观众看到的是奇迹，是童话，是神兽的温柔低语；而他经历的，是一场缓慢却不可逆的蜕变。

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他们只想要彩虹，只想要童话，只想要一个不会伤人的神兽，一个能让他们相信魔法仍存于世的象征。

林默缓缓站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出口。身后，展区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仿佛整座山谷沉入梦境。而在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那头龙——正缓缓睁开眼睛，金色的竖瞳中，映出一个即将消逝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