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后遗症

第五章：转换后遗症

第三天的工作在机械而单调的重复中悄然落幕。林默拖着仿佛灌了铅般的身躯，步履沉重地回到那间狭小的出租屋。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切割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昏黄而孤寂的光带，像是时间凝固的刻痕。他瘫坐在床沿，指尖微微发麻，忽然察觉右手正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食指与中指缓缓向掌心收拢，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响，竟诡异地扭曲成一个锋利、弯曲的弧度，宛如猛禽捕猎时骤然收紧的利爪。

他猛地甩手，肌肉一阵痉挛后终于松弛下来，那异样的形态如潮水般退去。可他仍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呼吸急促，心跳如鼓——这不是第一次了。这种陌生的、不属于他的动作，正悄然侵蚀着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他起身走向浴室，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颊，试图唤醒麻木的神经。抬头望向镜中，却在那一瞬屏住了呼吸。昏黄的灯光下，镜中的轮廓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在幽暗中泛着微不可察的冷光。他下意识地凑近，瞳孔竟在黑暗中无声拉长，化作一道细窄的竖线，如同猫科动物在夜色中窥视猎物，又似毒蛇盘踞于阴影深处，冰冷、警觉、全然异类。他猛然踉跄后退，撞上墙壁，灯光骤亮，瞳孔恢复如常。可那一瞬间的惊悚感却如藤蔓缠绕，深深扎进心底，挥之不去。

第二天，他请了假，辗转于医院各个科室之间。神经科、眼科、心理科轮番上阵，CT、核磁共振、脑电图一项不落。医生翻阅着一叠厚厚的报告，眉头微蹙，最终摇了摇头：“没有器质性损伤，神经系统正常，视觉功能也未见异常。可能是心理因素引发的躯体化反应，建议你去心理科做个全面评估。”

林默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心理问题？可那如利爪般蜷曲的手指、那在暗处自行变异的竖瞳，分明真实得令人窒息。他想起入职培训时，HR语调轻描淡写地说道：“转换过程可能会有轻微不适，属正常现象，通常几天内即可自行缓解。”可如今才第三天，症状非但未消，反而愈发清晰、愈发频繁，仿佛某种潜伏的异种正在体内悄然觉醒。

那夜，他陷入一场异常清晰的梦境。梦中，他独自伫立于城市最高楼的天台边缘，狂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缓缓张开双臂，身体竟轻盈地离地而起——背后，一对巨大的羽翼轰然展开，漆黑如夜幕，边缘泛着冷峻的金属光泽，仿佛由暗影与星辰共同锻造。他振翅高飞，掠过鳞次栉比的楼宇、蜿蜒的河流、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俯瞰这座他生活了整整十年却从未真正“看见”的城市。天空是深蓝的丝绒，星辰如钉，缀满苍穹。那一刻，他自由得近乎狂喜，灵魂仿佛挣脱了血肉的桎梏。

可就在他欲冲入云层的刹那，一股剧烈的失重感猛然袭来，仿佛被无形巨手狠狠拽回大地。他惊醒，冷汗浸透睡衣，枕头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还是悄然滑落的泪水。

更令他不安的是，味觉正在悄然异变。清晨，他照例煮了一锅燕麦粥，拌上切碎的胡萝卜与西兰花，可刚送入口中，胃部便剧烈翻腾，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他冲进厕所干呕不止，直到喉咙火辣刺痛。而当晚同事聚餐，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血水缓缓渗出，盘中弥漫着浓郁的铁锈与肉香，他非但毫无反感，反而觉得那气息令人着迷。他大口咀嚼，温热的汁液在口中爆裂，一种原始而野性的满足感自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这才惊觉——自己已连续三天未曾碰过任何蔬菜。

“你最近……有点不一样。”午休时，同事小陈倚在茶水间的门框上，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林默握着咖啡杯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什么不一样？”

“眼神，动作，还有……”小陈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刚抓起的一叠文件上，“你昨天拿文件的时候，指甲差点划破纸。像鹰爪。”

他语气一缓：“新人常有后遗症。视觉异常、肢体抽搐、食欲改变，都是常见的。通常一周内会稳定下来。”

“一周？”林默声音发紧，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这算什么？副作用？公司从没提过这些！”

小陈笑了，那笑容里藏着深深的疲惫与麻木：“提了，你会来吗？‘意识融合技术’听着多高级，可谁告诉你，融合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不是在升级人类，是在借用另一种存在的形态。代价，当然有。”

林默直视着他：“你也有？”

小陈默默卷起左臂的袖子。皮肤内侧，一道淡褐色的纹路蜿蜒而下，形似鳞片，又似羽毛的印痕，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刚开始会痒，像有虫子在皮下爬行。现在……习惯了。”他放下袖子，眼神黯淡，“我干了两年，已经完全适应了。”

“两年？”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不担心……再也变不回去了吗？”

小陈耸了耸肩，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淡漠得近乎残酷：“房贷还有十五年，孩子明年上小学，老婆想换大房子。钱够付这些就行，谁管变成什么样。”

林默沉默了。他需要钱。母亲每周三次的透析费、妹妹下学期的学费、自己这间每月两千五的出租屋——哪一项不是压在肩头的巨石？他签下合同的那一刻，眼中只有“高薪”“前沿科技”“人类进化”这些光鲜亮丽的词汇，却无人告诉他，所谓的“意识融合”，实则是将某种非人存在的神经图谱强行植入大脑，让人类短暂承载其感知、本能乃至生存逻辑——而这个过程，极可能留下不可逆的痕迹。

他开始彻夜查阅资料，在暗网的幽深角落穿梭，拼凑着零散而破碎的信息。终于，他找到一份被系统删除的内部文件残片，上面赫然写着：“融合体残留率：68.3%。长期观察显示，部分受试者出现持续性生理异化，包括但不限于：夜视能力增强、体温调节异常、代谢模式趋近掠食者。”更令人胆寒的是，他发现公司每隔三个月便会悄然“清理”一批“不稳定个体”——名义上是调岗，实则从此杳无音讯，仿佛人间蒸发。

恐惧如冰水灌顶，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他再次站在浴室镜前，刻意关掉灯光，在昏暗中凝视自己的双眼。片刻后，那熟悉的竖瞳再度浮现，幽冷、深邃，宛如深渊之眼。他握紧拳头，指甲竟无意识地延长，尖锐如刃，划过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他忽然想起梦中的飞翔——那极致自由的背后，是否正是人性被一点点剥离的代价？

他开始秘密记录症状：

第四天，指尖发凉，触觉变得异常敏锐，竟能感知空气中微弱的气流波动，仿佛皮肤成了感知世界的天线；

第五天，听力显著增强，隔壁情侣的私语、楼上老鼠在夹层中爬行的窸窣声，皆清晰可辨，如同耳语在脑中回响；

第六天，他在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曾无意识地以四肢着地的姿势短暂爬行，醒来时跪在地板上，膝盖沾满灰尘，掌心还残留着地毯的纹理。

他不敢再照镜子。

可生活仍要继续。他戴上黑色手套上班，刻意压低嗓音，避免与人对视。小陈依旧平静来去，仿佛一切如常。可林默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身体被彻底格式化，等待那个名为“人类”的旧我，在无声无息中，被另一种存在悄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