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
“林招娣”。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她学会走路之前,就沉沉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是隔壁一个略识几个字的老太太,在某次被父亲递了半支烟后,眯着眼,嘬着牙花子,“赐”下的。父亲当时听了,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算计的光,像是抓住了一根虚无的稻草,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招娣…招弟…好!就叫这个!给老子招个带把的来!”
于是,她就成了林招娣。
这个名字每一天、每一次被喊起,都在提醒她存在的唯一价值,以及这个价值的渺茫与不堪。它是一个愿望,一个诅咒,一个她永远无法完成,却必须为之承担全部责任的使命。
这个家,穷得像被大水冲过又晾干的废墟。父亲林老根在附近的私营小煤窑扒活,收入像他的脾气一样不稳定,时常揣着一肚子劣质白酒和在外受的气回来,那便是她和母亲,还有两个姐姐的噩梦时分。母亲王春娟,年轻时或许有过一点模糊的清秀,早已被常年累月的生育、劳作、打骂磋磨得干瘪了下去,眼神总是怯怯的,躲闪着,像受惊的老鼠。她是这个家里最沉默的缓冲垫,承受着来自丈夫的暴力,又时常不得不将更弱小的女儿推出去,以换取片刻的安宁。
大姐亚楠,十岁,像一株长期不见阳光的豆芽菜,纤细,脸色蜡黄,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畏缩和麻木。她已经学会了在父亲发火时第一时间缩到最远的角落,或者飞快地溜出门。二姐盼儿,八岁,稍微活泼一点,但这点活泼也仅限于在父亲不在时,偷偷捏一下招娣的小脸,然后又很快被母亲的咳嗽声惊得收回手。
招娣的到来,没有给这个家带来期盼中的男孩,只带来了更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父亲更旺盛的怒火。她成了那个显而易见的出气筒和“罪魁祸首”。
记忆是碎片式的,混合着气味、声音和感觉。
最清晰的是饿。那种从胃袋深处烧上来的、磨人的空虚感。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永远是桌上最主流的存在。偶尔母亲偷偷藏下半个窝头,趁父亲出门做工时,分成三份,塞给她们姐妹仨。那一点点粗糙的粮食划过喉咙的感觉,能让她回味一整天。争抢是无效的,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她很小就学会了吞咽口水,眼巴巴看着,用沉默承受。
还有冷。北方的冬天,风像刀子,能刮透糊了多少层报纸的窗户缝。家里只有一个低矮的土炕烧点柴火,热量有限。她穿着不知道是姐姐们哪一代传下来的、满是破洞且硬邦邦的棉袄,手脚常年生着紫红的冻疮,夜里痒得钻心,挠破了,脓血黏住内衣,第二天撕开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疼。
恐惧是家里的背景音。父亲沉重的脚步声、钥匙插进锁孔的哗啦声、酒瓶顿在桌上的磕碰声……每一种声音都能让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母亲会立刻停下手里的一切活计,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姐姐们会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迅速低下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招娣则会被母亲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一藏,仿佛她是最见不得光的那件赃物。
哭是奢侈品。她很快发现,哭泣不仅换不来糖果和拥抱,反而会点燃父亲暴躁的引线。“哭!丧门星!老子还没死呢!再哭把你扔出去!”伴随着吼声的,往往是飞过来的拖鞋、搪瓷缸子,或者一个粗暴的巴掌。她学会了咬嘴唇,把呜咽和眼泪死死憋回肚子里,憋得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受惊的哽咽。
她在这个家的地位,甚至不如墙角那只偶尔来偷食吃的灰老鼠。老鼠还能跑,她连跑都不会。
唯一的、微弱的光亮,来自窗外。
那是隔壁独居的盲眼阿婆。阿婆每天都会摸索着出门,在她那摇摇晃晃的旧木板车摊位上,摆些针头线脑、火柴、劣质糖果之类的小东西。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得很。她能分辨出林老根在家时的死寂和不在家时,孩子们那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动静。
有时,林老根不在,母亲会鼓起极大的勇气,让亚楠或盼儿拿一两个空瓶子或一小捆废纸去阿婆那里换点最便宜的水果糖。阿婆总会多给一颗,用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说:“给那个小的……正长身子呢,嘴里有点味儿,好过些。”
那颗糖,通常会被姐姐们偷偷舔过一圈,最后才落到招娣手里。黏糊糊的,沾着灰尘和唾液,甜得发苦,但那一点点人工香精的味道,却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称得上“甜”的记忆。
她开始偷偷地、蹒跚地爬到门口,隔着门槛,望向阿婆的方向。阿婆总是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灰白的眼睛望着虚空,脸上有种这个棚户区里罕见的平静。她不像别人那样对她投以厌弃或怜悯的目光,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像一棵被雷劈过却依然顽强活着的枯树,自带一种沉静的力量。
招娣还不懂“人可以穷,心不能瞎”的道理。她只是本能地被那种平静吸引,像趋光的飞蛾。
有一天,她正扒着门框偷看,父亲突然提前回来了,满身酒气。看见她堵在门口,骂了一句“挡路的赔钱货”,抬脚就要踹。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阿婆清晰而平稳的声音:“老根兄弟,回来啦?今天日头毒,我这有碗凉白开,给你解解渴?”
父亲的动作顿住了,他似乎对这位从不多话、却也从不低头的盲眼老太婆有着一丝莫名的忌惮。他哼了一声,终究没踹下去,骂骂咧咧地进了屋。
招娣吓得心脏怦怦跳,瘫坐在门槛边。她抬起眼,看见阿婆依旧面对着虚空,仿佛刚才那句解围只是随口一提。但那片刻的庇护,像一颗微小的种子,落进了她冰冷的心壤。
她叫“招娣”,招弟不来。她活在尘埃里,像一棵被所有人践踏的小草。
但即使是最卑贱的草,也会本能地,向着石缝里漏下的那一丝微光,艰难地抬起头。
她还不明白那光是什么。
她只知道,看着那个盲眼的阿婆,心里那团因为恐惧和饥饿而始终紧绷的、冰冷的东西,会稍微松动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