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阿婆那口熬粥的旧陶锅，在慢火下渐渐变得温热、粘稠，有了点踏实的米香。招娣心口那块被恐惧冻得硬邦邦的冰疙瘩，在阿婆平稳的呼吸声、规律的作息和那双虽然粗糙却总是精准的手的抚慰下，一点点融化成了细微的水流。她不再只是一味地承受，开始像一株顽强的小草，试探着在石缝中伸展根系，汲取着前所未有的养分——一种名为“安稳”的养分。
阿婆开始教她东西，不是学堂里先生教的那种，是活着的学问。
第一课是挑豆子。一小碗杂豆倒在簸箕里，阿婆让她把里头干瘪的、被虫蛀了的、混着的小石子和土坷垃都拣出来。
“眼睛亮堂，就多用用。”阿婆坐在旁边，手里摸索着剥蒜，“吃进嘴里的东西，干净是第一桩。人糊弄东西，东西将来就糊弄人的肚肠。”
招娣屏息凝神，小手指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在豆堆里翻抹。她干得很慢，但极仔细，每一颗有瑕疵的都不放过。阿婆偶尔会伸手过来，抓一把她挑拣过的，用手指细细捻过，然后点点头，灰白的眼珠里似乎有那么一点极淡的笑意：“嗯，是用了心的。”
第二课是听。
不是听热闹，是听“动静”。
“囡囡，你耳朵灵，听听外头，现在是啥时辰了？”
招娣愣愣地，侧耳听去。巷子里有自行车铃叮铃铃响过，有远处隐约的广播声，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呜声。
“有…有人骑车过去。”她小声汇报。
“还有呢？”阿婆不急不躁。
招娣再听，努力分辨：“…好像…隔壁婶子在骂她家的鸡…”
“再听听，”阿婆的声音平稳，“听那风声，是不是比刚才急了点？带着点潮气？估摸着西头天阴了，晚半晌怕是要下雨。得把晾在窗台的那几棵菜干收进来。”
招娣讶异地张大了嘴。她只听出了嘈杂，阿婆却从嘈杂里听出了天气，听出了活计。她学着阿婆的样子，闭上眼睛，努力将听觉的网撒向更远、更细微的地方。渐渐地，世界的声响在她耳中开始分层，不再是混沌的一片。她开始理解，阿婆的“看不见”，迫使她发展出了另一种更敏锐的“看见”。
阿婆也带她出门，去她那个靠着墙根的小摊。
起初，招娣只敢缩在阿婆身后的阴影里，像只警惕的雏鸟，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和那些投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有对盲眼摊贩习惯性的漠然，也有对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的些许好奇。
阿婆不催她，也不刻意护着她，只是如常地做着生意。
“春生家的，来啦？脚上的泡好利索了？走路声还有点虚浮呐。针线在老地方，自己拿，钱放盒子里。”
“哟，石头娘，嗓门这么亮，今儿准是又赢了几毛钱？给孩子买块糖甜甜嘴吧。”
她看不见，却总能精准地“认”出熟人，甚至能通过脚步声、咳嗽声、说话的气口，判断出对方的情绪和近况。她做生意，秤杆子心里有数，从不短斤少两，也容不得别人欺负她眼盲耍滑。
有一次，一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想顺手牵羊摸走一包烟，手刚伸出来，阿婆手里的竹竿就看似不经意地、精准地点在了他手边的木板上，发出“哒”一声轻响。
“后生，”阿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压力，“东西有价，手贱的毛病可是无底洞，填不满的。”
那小年轻吓了一跳，讪讪地缩回手，嘀咕着“瞎婆子还挺鬼”，灰溜溜地走了。
招娣在身后看着，心脏怦怦跳，不是怕，是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情绪在胸口涌动。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看不见，不代表弱小。有一种力量，源于内心的定力和通透，比眼睛更亮。
晚上，油灯如豆。阿婆会一边搓着麻绳，一边给她“讲古”。
讲的不是王子公主，是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最朴素的道理。
“早先年啊，有个货郎，走南闯北，就凭一个‘信’字。他说哪天到，风雨无阻准到；他说东西好，那就一定差不了。后来碰上兵荒马乱，人都逃难了，就他，还能赊出粮食去，为啥？因为人人都知道，他的承诺，比真金白银还硬气。”
“还有个小媳妇，命苦，丈夫死了，婆婆刻薄。她就凭着一双手，没日没夜地织布，养活婆婆，还给小叔子娶了媳妇。旁人笑她傻，她说‘人在做，天在看，良心安了，夜里才睡得踏实’。后来啊，她的小日子愣是越过越红火，你说怪不怪？”
这些故事简单，甚至有些土气，却像一颗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招娣荒芜的心田。阿婆从不总结中心思想，只是慢悠悠地讲完，然后说：“睡吧，囡囡，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招娣躺在干草铺上，看着阿婆在昏黄灯光下平静的侧脸，皱纹里仿佛都刻着岁月沉淀下的安然。
她想起自己原来的家，那里只有算计、打骂、恐惧和永无止境的匮乏。而这里，有干净的食物，有规律的作息，有虽然严格却充满智慧的教导，还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叫做“安稳”的东西。
阿婆没说过一句爱她，没抱过她，甚至很少对她笑。但她给她的每一碗粥，每一次精准的教导，每一个平淡却蕴含着力量的故事，都在无声地告诉她：你值得被好好对待，你值得吃干净的饭，你值得拥有一个不被打扰的睡眠，你值得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人可以穷，心不能瞎。”
这句话，她起初不懂。现在，她好像摸到了一点边。它不是说要有钱，而是说，就算活在泥地里，心里也要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算眼前是黑的，心里的路不能歪；就算别人作恶，自己不能跟着烂掉。
这盏灯，阿婆用自己的方式，在她心里，拨出了一星微弱却坚韧的光。
棚户区的夜晚依然破败，风依然会从缝隙里钻进来。但招娣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阿婆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全是冰冷和恶意。
她闭上眼睛，把那点亮光小心翼翼地拢在胸口，沉沉睡去。梦里，没有追赶和打骂，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干净的粥，和一双虽盲却无比清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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