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挑豆子、听风雨、认“黑坨坨”和刷洗那只沉重木桶的循环中,像阿婆手中那根细麻绳,被一点点搓捻、拉长,有了它自己的韧性和纹理。招娣觉得自己像一棵被挪到向阳处的病苗,虽然根基还弱,但总算颤巍巍地活了过来,甚至抽出几片新绿。
她认的字越来越多,陈老头那点压箱底的存货快被她掏空了。小人书上的故事她能连蒙带猜地读下来,报纸上的大标题也能磕磕绊绊地念出几个。世界在她面前,不再是完全混沌的一片,那些文字像一把钝口的钥匙,正艰难地试图撬开理解的大门。她甚至开始偷偷羡慕起巷口那些背着书包真正去上学的小孩,那种羡慕里,少了些过去的自卑,多了点朦胧的向往。
然而,棚户区就像一块吸饱了污水的海绵,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总是渗出冰冷黏腻的暗流。安稳的日子越是温暖,过去的阴影就越是显得森寒。
恐惧第一次重新探出头,是在一个普通的午后。
招娣正帮着阿婆整理收回来的菜干,巷口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粗嘎又含混的咒骂声,间或伴随着什么东西被踢翻的哐当声。
那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铁钎,瞬间刺穿招娣刚刚构建起来的薄壳般的安宁。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菜干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她像被钉在原地,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地辨识着远处的动静。
是林老根。他喝醉了。而且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阿婆搓麻绳的手停住了。她灰白的眼睛“望”向招娣的方向,虽然没有焦距,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瞬间凝滞的呼吸和细微的颤抖。
脚步声踉跄着逼近,骂声越来越清晰,是在咒骂煤窑的工头克扣了他的工钱。那声音每近一分,招娣的身体就绷紧一分,她下意识地往阿婆身后缩,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看不见的一粒尘埃。
脚步声在阿婆的摊位前停顿了一下。招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哼,瞎婆子……生意倒……倒不错……”林老根含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飘过来。他似乎瞥见了缩在后面的招娣,但醉眼朦胧,加上招娣这半年来的变化,他一时竟没立刻认出来,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阿婆抬起头,面向声音的来源,脸上是惯常的平静,声音却比平时沉了几分:“老根兄弟,喝多了就回去躺着,别在外头摔着碰着。”
“要……要你管!”林老根梗着脖子,但面对阿婆那种不卑不亢的平静,他惯常的嚣张似乎无处着力。他嘟囔了几句脏话,脚步虚浮地踢踏着走开了。
直到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消失在巷子另一头,招娣还僵在原地,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阿婆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准确地找到她冰凉颤抖的小手,握了一下。那手上满是老茧,粗糙,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没事了。”阿婆只说了三个字。
但招娣知道,有事。那条名叫“过去”的恶犬,只是暂时被拦在了栅栏外,它并没有离开,依旧在不远处逡巡,嗅探着,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
自那以后,招娣变得更加警惕。她不再敢长时间待在摊位上,听到任何类似父亲的脚步声或大嗓门,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躲回屋里。她甚至开始害怕遇到以前的邻居,害怕有人会认出她,然后告诉林老根:“嘿,你那个卖掉的赔钱货,在瞎婆子那儿过得好着呢!”
这种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一天,她提着洗刷干净的夜壶从陈老头家回来,迎面撞上了以前住她家隔壁的王婶。王婶挎着菜篮子,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
招娣今天穿的是阿婆给她改的、虽然旧却干净整洁的衣服,脸上也有了点肉,不再是过去那副干瘪畏缩的模样。
“哟?”王婶的眼睛里闪过惊讶和探究,“这不是……老林家那个……?”她没说出“招娣”或者“赔钱货”,但那拖长的尾音和意味深长的眼神,比直呼其名更让招娣心惊肉跳。
招娣头皮发麻,心跳如鼓,低着头想赶紧从旁边溜过去。
“跑啥?”王婶却侧身拦了一下,嗓门不小,“咋在这儿呢?这模样变得,婶子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爹妈知道你在瞎婆婆这儿享福呢?”
“我……我……”招娣吓得舌头打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她猛地一弯腰,从王婶胳膊下面钻过去,像被鬼追似的飞快地跑回了阿婆的小屋,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都在抖。
晚上,她把这件事磕磕巴巴地告诉了阿婆。
阿婆沉默地听着,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许久,她才缓缓开口:“纸包不住火。棚户区就这么大点地方,没有不透风的墙。”
招娣的心沉了下去,冰凉一片。
“但是,”阿婆的声音依旧平稳,“火来了,就用水浇。墙透了,就想办法补。人活着,就是遇到一桩事,解决一桩事。怕,没用。”
阿婆没有说“别怕”,她说“怕没用”。这句话奇异地安抚了招娣。是的,怕没用。怕,林老根就不会找来了吗?怕,王婶就不会到处说了吗?
她开始更努力地学认字,更卖力地帮阿婆干活。她隐隐觉得,只有自己变得更有用,更强大,才能真正守住眼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她甚至偷偷想过,如果……如果有一天父亲真的找来了,她能不能像阿婆对付那个小混混一样,有一种让人不敢欺负的力量?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勇气。
但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被噩梦惊醒。梦里,父亲那只粗糙大手再次揪住她的头发,酒气喷在她脸上,骂着“赔钱货”,把她往那个黑暗的、充满哭嚎的魔窟里拖拽。她尖叫着醒来,浑身冷汗,在黑暗中惶然地睁大眼睛,直到听见身旁阿婆平稳的呼吸声,才能慢慢重新入睡。
光明越是温暖,照出的阴影就越是漆黑。阿婆为她点亮的心灯,照亮了前方的方寸之地,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潜伏在四周的、名为“过去”的狰狞轮廓。那份安稳,终究是脆弱的,像玻璃器皿,美好,却易碎。
她攥紧了小拳头,在黑暗中,默默地,再一次复习起陈老头今天刚教的几个难写的字。仿佛那些方正的、不会逃跑的“黑坨坨”,能给她一种虚幻的、但此刻至关重要的掌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