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天阴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招娣刚帮陈老头刷完夜壶，手里捏着老人今天额外赏给她的一小块冰糖，正小心翼翼地舔着，那甜味丝丝缕缕，暂时驱散了心头的些许阴霾。
她脚步轻快地拐进巷子，远远看见阿婆的摊位前，围了几个不像买东西的人。一种本能的警觉让她立刻放慢了脚步，闪身躲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探头望去。
只一眼，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个穿着肮脏工装、叉着腰站在摊位前，唾沫横飞地嚷嚷着的男人，不是林老根又是谁？！他身边还站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显然是他在煤窑认识的狐朋狗友，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阿婆简陋的摊子。而王婶，正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眼神躲闪，却又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
“……瞎婆子！少他妈给老子装蒜！”林老根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刺耳，带着酒后的蛮横，“老子家的丫头，是不是让你给藏起来了？啊？！街坊四邻可都看见了！你胆子不小啊，拐带人口？！”
阿婆依旧坐在她的小马扎上，面朝着林老根的方向，脸上看不出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沉沉的平静。她手里甚至还在慢条斯理地搓着一根麻绳。
“老根兄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林老根的叫嚣，“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说我拐带你家的丫头，证据呢？谁看见了？”
“王婶！你过来！”林老根一把将缩在后头的王婶拽到前面，“你是不是跟我说，看见我家招娣在这老婆子这儿？吃香喝辣的，养得都不认爹娘了？！”
王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吾着：“我……我就是瞧着像……也没说一定就是……”
“像？那就是了！”林老根一口咬定，转向阿婆，手指几乎要戳到阿婆脸上，“听见没？人证都有了！赶紧的，把我家丫头交出来！不然老子砸了你这破摊子！”
躲在不远处的招娣，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手里的冰糖早已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看着父亲那张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过去的种种打骂、饥饿、被贩卖的恐惧瞬间复活，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她想冲出去，又想转身逃跑，脚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
“哦？”阿婆微微歪了歪头，灰白的眼睛“扫”过王婶的方向，“王家的，你确定你看清楚了？确定那孩子是我‘拐带来的’，不是她自己走丢了的，或者……被什么人给扔了的？”
王婶被阿婆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不敢接话。
阿婆又转向林老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冷意：“老根兄弟，我也记得，大概半年前，你家好像是丢了个丫头？当时好像也没见你怎么找啊？怎么如今倒想起来了？是缺钱买酒了，还是又欠了赌债，想起这丫头还能换几个钱？”
林老根被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顿时暴跳如雷：“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瞎婆子管！你就说交不交人？！”
他身后的两个混混也跟着起哄，其中一个一脚踢翻了阿婆摊位边装着零钱的木盒子，几枚硬币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哎哟！我的钱！”阿婆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就在这时，招娣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股勇气。她不能看着阿婆被欺负！不能看着阿婆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被抢走！她猛地从树后冲了出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个踢翻盒子的混混！
“不许你们欺负阿婆！”
她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林老根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穿着干净旧衣服、脸上有了肉、眼神里却燃烧着愤怒和恐惧的小女孩。这……这真是那个瘦得像猴、整天低着头不敢吭声的赔钱货？
“好哇！”林老根率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狰狞的得意，“果然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种！还敢撞人？看老子不打死你！”
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招娣扇过来！
招娣吓得闭上眼，缩起脖子。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阿婆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的竹竿精准而迅速地抬起，不偏不倚，格在了林老根挥下的手腕上！那一下看似轻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林老根的手臂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林老根。”阿婆的声音第一次彻底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碴子，“这是我的地方。这孩子，现在是我在照看。你想在我面前动粗？”
她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老根，明明看不见，却让林老根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也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
“这林老根也太不是东西了……”
“当初孩子丢了没见他找，现在想来摘果子？”
“欺负一个瞎婆婆，算什么本事……”
议论声纷纷传来。林老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挣了一下，竟没能立刻挣脱阿婆那根看似普通的竹竿。他感觉面子挂不住，尤其是当着两个朋友的面。
“她是我生的！我想打就打！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她是人，不是牲口。”阿婆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生了她，没养好她，让她差点死在外头。现在我捡回来，一口饭一口水养活了，你就想来领回去？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阿婆顿了顿，竹竿往前稍稍一送，逼得林老根后退了半步。
“今天，要么你从我这儿横着出去，要么，你就乖乖滚蛋。想要人？可以，去叫派出所的同志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当初这孩子是怎么‘丢’的！”
提到“派出所”，林老根和他那两个朋友明显怂了。他们这种底层混混，最怕的就是穿制服的。
林老根恶狠狠地瞪着阿婆，又瞪了一眼缩在阿婆身后、脸色苍白却紧紧抓着阿婆衣角的招娣，啐了一口浓痰。
“行！瞎婆子，你狠！你给我等着！”
他扔下几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带着两个同伴，在邻居们的嘘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王婶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溜得无影无踪。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招娣浑身还在发抖，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不是委屈，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
阿婆慢慢放下竹竿，摸索着坐回马扎上，微微喘了口气。她伸出手，准确地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落在招娣颤抖的头顶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了，囡囡。”
她的手，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招娣“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进阿婆怀里，紧紧抱住阿婆瘦弱的身体。阿婆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旧衣服的味道，此刻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风波暂时平息了。
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恶意并未完全散去。林老根离开时那怨毒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了招娣的心口。
她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讨债的鬼，已经闻着味找上门了。她和阿婆这艘刚刚安稳下来的小船，已经被巨大的、名为“过去”的阴影笼罩，随时可能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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