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砧板上的鱼

死胡同里的对峙，像一场短暂而惨烈的遭遇战，双方都付出了看不见的代价。林老根被阿婆那番同归于尽的狠话彻底慑住了魂，连着好些天没敢在巷子里露面，连他那两个狐朋狗友也消停了不少。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些许。

但阿婆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她那日强行动用气力，又经历了极致的情绪波动，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部分。她咳嗽的时候多了，有时端着碗的手会微微颤抖，夜里起身的次数也增加了。那份支撑着她的、强悍的平静，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泄露出底下深藏的疲惫与虚弱。

招娣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只受惊后更加警惕的雏鸟。她尽力包揽了所有力所能及的活计，熬粥、挑豆子、整理摊位，甚至尝试着像阿婆那样摸索着搓麻绳，虽然搓得歪歪扭扭。她不敢再离开阿婆视线范围半步，每次出门都如同惊弓之鸟，仿佛黑暗的角落里随时会伸出林老根那只肮脏的手。

她夜里开始失眠，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椽子，耳朵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阿婆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恐惧并未远离，只是转化了形态，从对外部威胁的惊恐，变成了对阿婆身体的担忧，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保护至亲的愧疚。她知道，阿婆那堵用狠厉筑起的墙，是以燃烧她自己为代价的。

这种压抑的平静，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被再次打破。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棚户区低矮的屋顶和泥泞的地面。街上行人稀少，阿婆的摊位也早早收了。屋里光线昏暗，招娣正就着窗口那点天光，努力辨认旧报纸上一个模糊的标题，阿婆则在床边微微打着盹。

一个披着破旧雨衣、缩着脖子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巷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快速敲响了阿婆的屋门。

招娣吓得一哆嗦，报纸掉在地上。阿婆也立刻惊醒，灰白的眼睛“望”向门口，带着警惕。

“谁？”

“瞎……瞎婆婆，是我……王春娟……”门外传来一个怯懦又熟悉的女声，带着雨水般的湿冷和迟疑。

招娣的心脏猛地一缩！是母亲！

阿婆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慢慢起身，摸索着走过去开了门。

王春娟像滴水一样溜了进来，带进一股阴冷的潮气和霉味。她脱下雨帽，露出那张比招娣记忆中更加干瘪憔悴的脸，眼神躲闪，不敢看阿婆，更不敢看缩在角落里的招娣。她搓着粗糙开裂的手，显得局促不安。

“有……有事？”阿婆退回床边坐下，声音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王春娟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招娣惊得差点叫出来。

“瞎婆婆……求求您……行行好……”王春娟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混着头发上的雨水往下淌，“救救我们吧……老根他……他不是人……他要把亚楠卖了啊！”

什么？！招娣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凉了！亚楠？她的大姐？那个像豆芽菜一样沉默瘦弱、才十三岁的姐姐？

阿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波动：“慢慢说，怎么回事？”

王春娟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原来林老根上次没能带走招娣，反而被阿婆吓破了胆，回去后越想越憋屈，加上又欠了一笔赌债，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竟把主意打到了大女儿亚楠身上！说是邻县有个开矿的老板，愿意出“高价”买个丫头去“做家务”，过两天就来人相看！

“瞎婆婆……我知道我没脸来求您……老根他不是东西……可亚楠那孩子才十三啊……性子又闷，真被卖到那山沟沟里，这辈子就毁了啊……”王春娟跪在地上磕头，“求求您……您有本事，能拦住老根……求您想想法子，救救亚楠吧……我知道招娣在您这儿过得好……是她的造化……我不敢想……可亚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卑微又绝望地伏在地上。

招娣呆立在角落，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看着跪地痛哭的母亲，那个曾经同样无力保护她的女人，此刻为了另一个女儿，卑微地跪在阿婆面前求救。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她——有对姐姐命运的恐惧，有对母亲那点可怜母性的酸楚，更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原来，在父亲眼里，她们姐妹真的就像砧板上的鱼，随时可以论斤卖出去换钱！

她猛地看向阿婆。

阿婆沉默地坐着，昏暗中，她的脸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许久，阿婆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王春娟，你起来。”

王春娟不敢起，只是哭。

“我一个瞎老婆子，能有什么法子？”阿婆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上次是豁出命去，才吓住他。一次行，两次呢？我能护住一个，护不住你们一家子。根子烂了，光掐叶子，有什么用？”

王春娟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绝望。

“法子……”阿婆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灰白的眼睛仿佛穿透墙壁，望向某个未知之处，“……倒不是完全没有。”

王春娟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招娣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阿婆的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雨声：“报警。”

王春娟愣住了，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报……报警？不……不行！老根会打死我的！而且……而且家丑不可外扬……这……这……”

“家丑？”阿婆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卖儿卖女，是犯王法！不是家丑！你怕他打死你，就不怕他把你女儿推进火坑？你到底怕什么？！”

王春娟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瑟瑟发抖，反复喃喃着：“不行……不能报警……惹不起……”

招娣看着母亲那副懦弱惊恐的模样，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希冀又迅速冷却下去，变成一种悲哀的了然。是啊，母亲怎么可能敢报警？她早已被林老根打碎了脊梁骨，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阿婆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她疲惫地挥了挥手：“你走吧。路指给你了，你自己不敢走，谁也帮不了你。”

王春娟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脸上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招娣，眼神复杂至极，有愧疚，有哀求，最终都化为了更深的麻木。她拉起雨帽，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消失在绵绵雨幕中。

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催人心烦的雨声。

招娣慢慢走到阿婆身边，伸出冰凉的小手，握住阿婆同样冰凉枯瘦的手。

“阿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姐她……”

阿婆反手握住她，用力很紧，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囡囡，”阿婆的声音异常沙哑，“记住今天。记住你娘跪在这里的样子。记住你大姐可能要遭的罪。”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像是用刀刻进招娣的心里：

“女人活在世上，尤其是没依没靠的女人，心肠可以软，但骨头一定要硬。自己立不住，跪烂了膝盖，也求不来真正的活路。”

招娣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阿婆的话，混合着母亲卑微绝望的哭泣声、父亲狰狞的嘴脸、姐姐可能面临的悲惨命运，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天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这个看不见希望棚户区上空。

砧板上的鱼，不止一条。而握刀的人，从未放下过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