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远方的“福

王春娟那日如同雨水般渗入又消失后，日子仿佛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但招娣和阿婆都清楚，这平静底下正在发酵着她们无力阻止的悲剧。亚楠的命运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招娣心上，她夜里时常惊醒，梦见大姐哭喊着被拖上驴车，她却动弹不得。

阿婆更加沉默，咳嗽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揪心。她有时会长时间地“望”着窗外，灰白的眼珠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极其艰难的事情。招娣能感觉到，阿婆那堵看似坚固的墙，正在从内部被某种沉重的忧虑侵蚀着。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灰蒙。阿婆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出摊的东西，而是摸索着换上了一件稍显整洁的、压箱底的旧褂子，头发也仔细抿了抿。

“囡囡，”她叫过正在生火的招娣，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今天不出摊了。阿婆带你去个地方。”

招娣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她乖顺地点头，放下火钳。

阿婆拄着竹竿，招娣紧紧搀扶着她另一条胳膊，一老一少慢慢走出了棚户区，走向她们从未涉足过的、相对“体面”的城区街道。阿婆的脚步很稳，仿佛对这条路异常熟悉，每一步都走得毫不犹豫。

最终，她们在一扇漆黑的、带着黄铜门环的大门前停住。门楣上挂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字。招娣努力辨认，只认出一个“所”字。

阿婆深吸一口气，抬手，用竹竿末端敲响了门环。

“咚、咚、咚。”声音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显得格外肃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色制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打量着门口的瞎眼婆婆和小女孩，眉头微皱：“什么事？”

“同志，”阿婆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力量，“我举报。棚户区西巷七号，住户林老根，意图拐卖亲生女儿林亚楠。人贩子可能这两天就到。”

招娣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阿婆竟然……竟然真的来报警了！她紧紧抓住阿婆的胳膊，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那民警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上下打量着阿婆：“拐卖？情况属实吗？你是怎么知道的？进去详细说。”他侧身让开了门。

阿婆却站在原地，摇了摇头：“同志，我就不进去了。我眼睛瞎，说不清楚，也认不得路。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地址、人名，都告诉您了。你们是人民政府，管不管，怎么管，是你们的事。”

她顿了顿，灰白的眼睛“看”着那民警的方向：“我只求你们一件事，真要是救了那孩子，别说是谁报的信。我们孤老幼小，惹不起亡命徒。”

那民警愣住了，显然没遇到过这样的报案人。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挺直脊梁的盲眼老太婆，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吓得脸色惨白、却紧紧依偎着她的小女孩，眼神复杂地点了点头：“……我们知道了。会调查的。您放心。”

“多谢。”阿婆再次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拉着招娣，转身就走。她的脚步甚至比来时更快，更急，仿佛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阿婆的脚步才慢下来，脊背微微佝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轻轻喘了口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阿婆……”招娣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他们……他们会去救大姐吗？林老根会不会知道是我们……”

“不知道。”阿婆打断她，声音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种子撒下去了，能不能活，看天意。至于我们……”

她喘了口气，灰白的眼睛转向招娣，那里面翻滚着招娣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痛楚，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囡囡，这地方，我们不能待了。”

招娣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林老根是条疯狗，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报警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迟早会猜到，会来报复。”阿婆的声音低沉而迅速，“我老了，眼睛又瞎，护不住你多久了。上次是运气，下次呢？”

招娣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死死抓住阿婆的手：“不！阿婆！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躲起来……”

“往哪儿躲？”阿婆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一丝颤抖，“棚户区就这么大！我们两个，一个瞎，一个小，能躲到哪儿去？！等着被他找到，一起被打死吗？！”

招娣被吼得愣住了，哭声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阿婆狠心别过头，不去“看”她绝望的小脸，声音硬得像铁：“我给你找了个去处。很远，得坐长途汽车。那家人……是我很多年前，偶然帮过一点小忙的一个远房表亲的表亲，家里条件还行，在城里，说是缺个帮忙做家务的，愿意收留个孩子，管吃管住。”

招娣猛地摇头，眼泪疯狂掉落：“不……我不去别人家……阿婆，我会干活，我帮你看摊，我……”

“你必须去！”阿婆猛地转回头，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里，竟隐隐有水光闪动，但她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冷硬，“那不是火坑！是去给人帮忙，是条活路！留在家里，才是等死！听见没有？！”

这是阿婆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近乎凶狠的语气对她说话。招娣被吓住了，呆呆地看着阿婆，小脸上满是泪水和难以置信的受伤。

阿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招娣慌忙去拍她的背。好一会儿，阿婆才缓过来，声音嘶哑疲惫：“囡囡……听话……阿婆……阿婆不能看着你被毁掉……”

她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紧紧包裹着的小包，塞进招娣手里。那里面是几块零碎的、带着体温的毛票，和一张皱巴巴的、写着地址的纸条。

“这是地址和路费……明天一早，有车来接你……”阿婆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哽咽，“去了那边……机灵点……好好活着……”

招娣捏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她明白了，阿婆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报警，是为了救亚楠，或许也是为了斩断最后的犹豫。送她走，是早已为她选定的、唯一可能的生路。

远方的“福”？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另一个火坑吗？还是真的如阿婆所说，只是一份辛苦却安稳的活计？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就要离开这个给了她一年温暖、教会她“心不能瞎”的阿婆，离开这个虽然破败却承载了她所有安稳记忆的小屋，再次被抛入未知的、深不见底的命运洪流。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但她看着阿婆那双强忍着泪水的、灰白的眼睛，看着阿婆因咳嗽而剧烈起伏的瘦弱肩膀，所有哀求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不能哭闹了。阿婆已经为她做得太多，耗尽了心力。她不能再让阿婆为难。

她用力地、几乎咬破嘴唇地忍住了嚎啕，只是眼泪依旧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伸出颤抖的小手，紧紧抱住了阿婆瘦弱的身体，把脸深深埋进阿婆带着草药味的旧褂子里。

阿婆僵硬了一下，然后伸出枯瘦的手，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抚摸着招娣瘦弱的脊背。

一老一少，在冰冷无人的小巷里，紧紧相拥，沉默地对抗着即将到来的、残酷的别离。

远方所谓的“福”，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单程车票。而她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