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离歌

那一夜，狭小的棚屋里，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

招娣蜷在干草铺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屋顶模糊的黑暗轮廓。身旁，阿婆的呼吸声比往常更重，更缓，偶尔夹杂着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她们都没有睡，也都没有说话。离别的钝刀，正在黑暗中一点点锯割着彼此相连的血肉。

招娣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粗糙的布纹和硬币的冷硬硌着她的皮肤，也硌着她的心。那里面包着的，是阿婆不知攒了多久、抠索出的全部活命钱，和一张写着她无法想象的远方的纸条。每一下心跳，都伴随着那个布包的存在感，沉重而疼痛。

她想起这一年。想起垃圾桶的恶臭，想起阿婆那只枯瘦却温暖的手，想起第一碗滚烫的粥，想起挑豆子时阿婆淡淡的肯定，想起认字时那份偷来的喜悦，想起死胡同里阿婆如磐石般的守护，也想起母亲绝望的跪求和父亲狰狞的嘴脸……画面纷乱地闪过，最后都定格在阿婆那双灰白的、此刻正强忍泪水的眼睛上。

“人可以穷，心不能瞎。”

阿婆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可如今，心还没瞎，人却要散了。

天快亮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窗户和屋顶上，像无数细碎的哭泣声。阴冷潮湿的气息从缝隙里钻进来，更添了几分凄惶。

阿婆摸索着起床，动作比平日更加迟缓。她点亮了那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角黑暗，却照不亮沉甸甸的未来。她开始一声不吭地为招娣收拾“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两件阿婆亲手改小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那个认字用的小布包。

招娣看着阿婆颤抖着手，将衣服叠了又叠，仿佛想将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叠进去。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阿婆从枕头底下摸出半个冷掉的窝头，用干净的布包好，塞进招娣的怀里。

“路上……饿了好垫一口。”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雨声中，巷口传来了几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像是催命的符咒。

阿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拉起招娣的手，那手冰凉得像外面的雨水。

“走吧，囡囡。”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记住阿婆的话……好好活着。”

屋门打开，阴冷的风夹着雨丝立刻扑了进来。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停在巷口，像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等待着吞噬她。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面色黝黑、不耐烦的司机，正叼着烟卷吞云吐雾。车窗玻璃模糊不清，里面似乎还坐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阿婆拉着招娣，一步步走向那辆车。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雨水打湿了她们单薄的衣衫。

走到车门前，阿婆停下脚步。她蹲下身，用那双粗糙的手，仔细地替招娣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紧了紧她单薄的衣领。她的手指拂过招娣冰冷的脸颊，带着无尽的留恋和颤抖。

“囡囡……”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嘱咐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破碎的叹息，“……去吧。”

招娣的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最后抱了一下阿婆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猛地转身，像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踏上了客车冰冷的台阶。

车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那个灰蒙蒙的、下着雨的世界，也隔绝了阿婆那张强忍着悲痛、望向她方向的、布满皱纹的脸。

客车猛地发动，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颠簸着驶离。

招娣扑到紧闭的车窗边，用力拍打着冰冷的玻璃，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到阿婆依旧拄着竹竿，孤零零地站在雨地里，瘦小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地间迅速变小，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她无力地滑落在狭窄的座椅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怀里那半个冰冷的窝头，硌得她胸口生疼。

客车颠簸着，驶出棚户区，驶过陌生的街道，驶向完全未知的前方。车厢里弥漫着烟味、汗味和劣质汽油的混合气味。同车的几个大人似乎对此情此景早已司空见惯，各自漠然地闭目养神，无人理会这个哭得几乎窒息的小女孩。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像为她奏响一曲凄凉的离歌。

她离开了。

离开了唯一给过她温暖和安稳的人。

离开了那个虽然破败却曾是她全部世界的小屋。

她像一颗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飘向一个据说有“福”的地方，却只觉得正坠入一个更深、更冷的深渊。

阿婆……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布料。

阿婆，我会好好活着。

可是……没有你的世界，我该怎么活？

车窗外，城市陌生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次出现，冰冷，高大，毫无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