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刘婶家，变成了一种重复而沉重的磨损。招娣像一只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从清晨天色未明被吼醒，到深夜蹑手蹑脚地爬上厨房角落那块硬邦邦的木板“床”，中间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洗碗、拖地、擦灰、摘菜、洗全家的衣服、倒马桶、看着那个流着鼻涕的小丫头、随时听候刘婶尖利的调遣……活儿永远干不完，要求却永远苛刻。洗好的碗筷必须摸不到一丝油星，否则会被骂“浪费洗洁精还洗不干净”；拖过的地不能有一个脚印，否则就是“糊弄鬼”；菜叶摘得不合心意，指甲盖大小的一点黄叶都会被掐着胳膊拧：“眼睛长哪儿去了？这都是钱买的！”
吃饭永远是最后，通常是桌上剩下的、最少最差的那些。常常是几口冰冷的剩饭，一点咸菜，或者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刘婶的理由很充分：“干活的人还没喊饿，你一个白吃饭的挑什么？”那个叫张建设的男孩，有时会偷偷把自己不爱吃的肥肉扔到桌下，用一种施舍又带着恶作剧的眼神看着招娣。招娣低着头，从不去捡，胃里饿得火烧火燎，喉咙却像被什么堵着。
男主人张卫国大部分时间沉默，对招娣的存在视若无睹，仿佛她只是家里一件会自动运行的廉价电器。只有当招娣偶尔笨拙地发出一点声响，或者刘婶抱怨“白养了个吃闲饭的”时，他才会从报纸后抬起眼皮，投来一丝不耐烦的、冰冷的目光，让招娣如坠冰窟。
这里没有物理上的毒打，却有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精神鞭挞和物质剥削。刘婶的精明算计渗透在每一个细节里。招娣用的肥皂必须严格控制大小，晚上开灯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多喝一口水都会被念叨“真是水牛投胎”。
招娣变得越发沉默，像一块被河水反复冲刷的石头，磨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逆来顺受的麻木。她很少再哭，眼泪在这种地方是真正无用且奢侈的东西。她只是机械地干活，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更“透明”，以期减少一点斥责和白眼。
只有在深夜里，当她蜷在厨房冰冷坚硬的木板上，听着隔壁传来刘婶一家的鼾声，她才会允许自己偷偷地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个已经变得软塌塌、字迹模糊的小布包。里面是那几张旧报纸和炭块。
她没有光，只能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彻底黑暗的微光，用手指一遍遍、徒劳地临摹着那些她认得的、不认得的字。这是她与过去那个被阿婆呵护、教导着的自己唯一的连接，是她对抗眼前这片冰冷荒漠的唯一方式。每一个字的轮廓，都像一句无声的咒语，维系着她心中那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心灯，不让它彻底熄灭。
“人可以穷，心不能瞎。” 阿婆的声音在记忆里已经有些遥远，却像刻在骨头里，在某些她几乎要麻木到放弃的时刻，隐隐作痛地提醒着她。
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家”，不是用眼睛，是用阿婆教她的那种“听”和“感受”。她发现刘婶虽然尖刻，却很怕丈夫张卫国偶尔沉下来的脸色；张卫国看似不管事，但每次单位发点什么福利，他都会仔细收好；那个男孩张建设学习似乎并不好，常常对着作业本发脾气；小丫头哭闹有时仅仅是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
这些观察毫无用处，却让她在纯粹的劳役之外，找到了一点微弱的精神活动，仿佛在证明自己还是一个会思考的人，而不是一件工具。
偶尔，刘婶会带着小丫头出门串门，男主人上班，男孩上学，家里会获得短暂的、难得的清净。招娣会抓紧时间，飞快地干完活，然后胆战心惊地摸出小布包，多看几眼那些字。有一次，她甚至在张建设扔掉的废作业纸背面，发现了他写错的几个词语，她如获至宝，偷偷用手指比划着，学了下来。
这种偷来的学习时光，短暂而危险，却成了她灰色生活里唯一的一点点糖。
直到有一天。
她正在阳台晾晒全家湿重的被单，踮着脚，十分吃力。刘婶和另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从虚掩的卧室门缝里飘出来。她们以为她在阳台听不见。
“……唉，真是赔钱货，吃我的喝我的，干活还笨手笨脚！”是刘婶的声音。 另一个女人笑道：“知足吧，这么小一个，能给口饭吃就不错了，相当于找个免费小保姆，多用几年就回本了！” 刘婶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丝算计：“回什么本！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看她那死样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等再过两年，人大点，我看能不能托人找个路子，送远点，好歹换点彩礼钱回来，也不枉我白养她一场……”
“嗡”的一声，招娣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中，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湿被单差点脱手掉下去。
换彩礼钱？ 送远点？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原来……原来阿婆给她找的这条“活路”，尽头依旧是明码标价的贩卖！只不过换了一种更隐蔽、更缓慢的方式！刘婶收留她，根本不是发什么善心，而是把她当成了可以长期压榨然后再一次性出售的牲畜！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再次攫住了她！她以为离开了林老根的火坑，却不过是跳进了一个延迟燃烧的温吞水锅！而且这一次，再也没有阿婆会拿着竹竿来救她了！
她死死抓住晾衣绳，指甲掐进了粗糙的麻绳里，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阳台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阳光照在邻居家晾晒的鲜艳衣服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却让招娣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立无援。
那天晚上，她躺在冰冷的木板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一夜未眠。
刘婶的盘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彻底斩断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和顺从。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待她的命运，比在阿婆身边担惊受怕更加黑暗和确定。
逃跑。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绝境中疯长起来。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城市这么大，她谁也不认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回到阿婆那里？林老根肯定还在虎视眈眈，而且阿婆的身体……她不能再给阿婆带去灾难了。
巨大的迷茫和恐惧几乎将她吞噬。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刚来时那样只会默默流泪。她想起了阿婆在死胡同里面对林老根时的眼神，想起了阿婆教她认字、听风声、观察人的那些话。
活下去。 不是像牲口一样被圈养着等待宰割地活，而是要自己掌握命运的活。
她悄悄地、更加仔细地观察起这个家，观察楼下的路，观察附近的一切。她开始留意刘婶放钱的地方（虽然她知道基本不可能拿到），留意张卫国上下班的时间，留意这栋楼什么时候人最少，留意附近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像一只在猎人陷阱里假装顺从的幼兽，暗中磨砺着爪牙，等待着那个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逃脱机会。
心中的天平，那曾经由恐惧和顺从压垮的一端，正在被求生的本能和冰冷的绝望，一点点地，无声地，加上反抗的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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