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带来的隐秘光亮，像一剂强效的补药，注入招娣近乎枯竭的精神世界。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的容器，而是成了一个贪婪的、主动的掠夺者。掠夺的对象，是知识，是信息，是一切能让她更清晰地认识这个世界的碎片。
她变得更加“有用”，也更加“隐形”。她精准地记住刘婶放粮票、副食本的位置（虽然从不敢动），记住张卫国喜欢喝的茶叶牌子，记住张建设所有课程的作息时间。她甚至能通过刘婶回家时脚步声的轻重，判断她今天在厂里是否顺心，从而提前调整自己的“存在感”，避免撞上枪口。
这种敏锐的观察，让她在刘家这个小小的生态圈里，找到了一种危险的平衡。她像一株寄生藤，悄无声息地汲取着生存所需的养分——主要是食物残渣和那点偷来的知识之光。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刘婶对她“换彩礼”的长期投资，伴随着日益增长的生活压力和烦躁，渐渐失去了耐心。招娣吃得再少，干得再多，在刘婶眼里，也是一张只会消耗的、迟迟不见回报的嘴。
矛盾在一个闷热的夏夜爆发了。
起因是张建设第二天要期末考试，刘婶特意给他煮了一个鸡蛋补充营养。鸡蛋煮好，剥了壳，白嫩嫩地放在碗里。招娣正在厨房收拾，眼神不可避免地在那颗鸡蛋上停留了一瞬。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到完整的鸡蛋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在阿婆那里？
就这一眼，被心烦气躁的刘婶捕捉到了。
“看什么看？！”刘婶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猛地刺过来，“眼皮子浅的东西！这是给你吃的吗？这是给建设补脑子的！你一个干粗活的，吃了也是白吃，糟蹋东西！”
招娣猛地低下头，手指攥紧了抹布，没吭声。这种程度的辱骂，她早已习惯。
但刘婶今天显然火气格外大，也许是厂里受了气，也许是看到招娣虽然瘦小却开始抽条的身形，觉得“投资”周期太长，回报遥遥无期。她越骂越起劲，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招娣脸上。
“丧门星！摆着张死人脸给谁看？养只鸡还能下蛋，养你除了浪费粮食还能干什么？早知道是这么个赔钱货，当初就不该心软收留你！白吃白住这么久，一点良心都没有……”
恶毒的话语像污水一样泼洒过来。招娣死死咬着牙，身体因为屈辱和愤怒微微发抖，但她依旧沉默着。她知道，顶嘴只会招来更猛烈的风暴。
就在这时，张建设大概是复习得不耐烦，从屋里出来倒水，听见母亲的骂声，不耐烦地插了一句：“妈你吵什么吵？烦死了！我题都算不出来了！”
刘婶立刻调转枪口：“还不是因为这个讨债鬼！要不是为了她，我能省下这口吃的？能这么操心？你看看你，都快考试了，连个安静环境都没有！”
她说着，似乎觉得所有的烦恼都找到了根源，猛地伸手狠狠戳了一下招娣的额头：“都是你！自从你来了，家里就没顺当过！”
那一戳力道不小，招娣猝不及防，额头一阵刺痛，身体晃了一下，手里端着的、刚洗完还没擦干的碗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时间仿佛静止了。
刘婶看着地上白花花的碎瓷片，眼睛瞬间红了，那不是心疼，是找到了宣泄口的暴怒！
“好啊！你敢摔东西？！反了你了！！”她尖叫着，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就朝招娣抽了过去！
招娣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挡，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传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涌了出来，不是疼，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愤怒终于冲破了堤坝。
“我不是故意的！”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声音嘶哑。
“还敢顶嘴？！”刘婶更怒，掸子挥舞得更急，“摔了东西还有理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掸子雨点般落下，招娣无处可躲，只能蜷缩在厨房角落，用手臂护住头脸，承受着这无妄之灾。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一直沉默着看报纸的张卫国终于被这动静吵得受不了，皱着眉头从里屋走出来，喝道：“行了！大晚上的闹什么闹！打坏了不用花钱看啊？建设明天还考试呢！”
这句话比任何劝解都有效。刘婶喘着粗气停了下来，但眼神依旧狠毒地瞪着招娣，胸口剧烈起伏。
张卫国瞥了一眼地上碎瓷片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招娣，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厌烦。“赶紧收拾了！看着就晦气！”说完，又转身回了房间。
刘婶扔下鸡毛掸子，恶狠狠地指着招娣：“把这里收拾干净！碎片要是留一点在地上，扎了建设的脚，我扒了你的皮！”然后拉着嘟囔着“真倒霉”的张建设也回了屋。
厨房里只剩下招娣一个人，和满地狼藉。
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护着头的手臂，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红肿的棱子，火辣辣地疼。眼泪无声地流淌，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没有立刻去收拾碎片，只是蜷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幼兽，低声地、压抑地呜咽着。
不是因为疼。
是因为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甚至连一件稍有价值的瓷器都不如。瓷器碎了，他们会心疼钱。而她，打坏了，他们只担心医药费和他们宝贝儿子的心情。
裂缝，不仅仅在地上那些碎瓷片上。
更在她心里，在那份对“活路”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上。
刘婶那番“换彩礼”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尖锐地回响。她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了。等到她再长大一点，能够卖出“价钱”的时候，就是她被再次推入火坑的时刻。
不能再等了。
逃跑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迫切。
她抹了一把眼泪，眼神里褪去了最后一丝犹豫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动作机械，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她要离开这里。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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