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爷节哀。”

那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铁水，兜头浇下，烫得沈玦神魂俱裂。掐着下颌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骨头。

“你找死——”暴怒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出，带着血腥气。

可下一秒，他所有的话音和动作都僵住了。

被他死死钳制着的人，身体猛地一颤，不是挣扎，是一种无法抑制的、从脏腑深处翻涌上来的剧烈咳嗽。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杂音，瞬间抽干了他脸上那点可怜的血色，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白。

沈玦下意识松了力道。

宴秋——或者说墨尘——猛地弯下腰，整个人蜷缩起来，用手死死捂住嘴，可暗红的血还是争先恐后地从他指缝间溢出来，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青灰色衣襟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污迹。他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那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压过了屋里苦冽的药味，蛮横地充斥了沈玦的鼻腔。

他僵在原地，看着那具曾经在他手下柔韧温顺、如今却脆弱得一碰即碎的身体因痛苦而痉挛，看着那纯黑得令人心寒的眼眸因生理性的泪水而蒙上一层微弱的水光，却依旧空洞地映不出任何倒影。

一股冰冷的、陌生的恐慌，毫无预兆地攥紧了沈玦的心脏，比愤怒更尖锐，比恨意更彻骨。

他几乎是狼狈地后退了半步。

咳嗽声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艰难喘息。宴秋缓过一口气，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微弱地起伏。他抬起沾满血的手，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动作麻木，仿佛早已习惯。

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沈玦。墨黑的瞳孔里，那层水光已经褪去，只剩下疲惫到极致的死寂，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王爷，”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看够了么？”

他慢慢摊开沾血的手掌，掌心纹理被血污覆盖，模糊不清。

“这副样子……还能做谁的替身？”

沈玦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的景象和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重逢都截然不同。没有对峙，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恨。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浓烈的死亡气息，缠绕在这个人身上，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愤怒和算计。

他预想了千万种拆穿他、折磨他、将他拖回地狱的方式，却唯独没想过，他可能根本……已经在地狱里了。用不着谁动手，他自己正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烬。

那“焚影”蛊毒的报告冰冷地浮现在脑海——九死一生，寿元锐减，时有反复灼烧之痛。

不是谎话。

沈玦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只被打碎的药罐上，漆黑的残汁如同泼洒的绝望。落在他不断渗出鲜血的唇角。落在他那双除了漆黑便空无一物的眼睛上。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他忽然想起大婚那夜，新房外，这个影子一样的人低垂着眼，说：“是，主子。”

想起废墟前，这个拥有纯黑眼眸的“杂役”平板无波地说：“那姑娘的墓，在乱葬岗。”

想起方才，他说：“王爷认错人的毛病，还是没改。”

每一次顺从，每一次否认，都像是一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着他沈玦的肉。而他直到此刻，直到被这浓重的血腥气扑了满脸，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这不是报复。

这是……诀别。

用一种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将他赋予的一切，连带着生命本身，都焚烧殆尽，连一点灰烬都不愿留给他。

“你……”沈玦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试图说点什么，挽回一点失控的局面，哪怕是最粗暴的威胁。

但宴秋已经不再看他。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那只破旧的木盆边，舀起冷水，慢慢清洗手上的血迹。水流声哗哗，衬得屋内死寂无声。

洗完了手，他又拿起案上那幅被墨污了的画，看了一眼，然后毫不在意地，慢慢将其撕碎。纸张破裂的声音，细微却刺耳。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旁若无人。仿佛沈玦这个人，和他所带来的所有风暴，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沈玦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那股汹汹的怒火和暴戾被浇得只剩青烟，露出底下荒芜冰冷的恐慌来。

他原本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所有逼问，所有惩罚的手段，在这无声的、持续进行的自我湮灭面前，全都变得苍白可笑，无处着落。

他还能做什么？

把他抓回去？抓一个咯着血、只剩半条命、眼睛漆黑空茫的人回去？继续锁在身边，看他是如何一天天衰败下去，直到彻底变成一具枯骨？

沈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他看着宴秋撕碎了画，又将碎片仔细拢好，丢进角落一个装废纸的破筐里，然后走到窗边那张简陋的木板床前，和衣躺了下去，背对着外面，蜷缩起来，像是疲惫到了极点，连多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江南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沙沙作响。

沈玦一个人站在屋中央，站在这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逼仄空间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措。

他好像，真的来晚了。

晚到连报复的对象，都快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