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在沈玦僵立的脊背上。屋内弥漫的血气和药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沉重地压下来。
他看着那背对他蜷缩的身影,单薄得像是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每一次细微的喘息都带着濒临破碎的颤音。方才那咳出的鲜血,那纯黑眼底的空洞,那撕画时麻木的决绝,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他骄横惯了的认知里。
无措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旋即被一种更汹涌、更蛮横的情绪覆盖——他绝不能允许宴秋就以这种方式,在他眼前彻底消失。哪怕是毁,也只能毁在他手里!
沈玦猛地转身,大步跨出这间令人窒息的陋室,对着院外阴影处厉声道:“备车!回别院!”
候命的亲卫无声出现,动作迅捷。
沈玦复又折返屋内,毫不怜惜地一把将床上的人拽起。宴秋(或许此刻更该称他墨尘)毫无反抗之力,被他粗暴地拖下床,踉跄了几步,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苍白的唇瓣再次染上殷红。
沈玦视若无睹,只铁钳般箍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将他半拖半拽地弄出了院子,塞进早已备好的、外观朴素的马车里。
马车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辘辘声沉闷。车内空间逼仄,沈玦坐在一侧,面沉如水,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对面蜷缩着、闭目喘息的人身上。宴秋始终闭着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漠不关心,包括沈玦那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视线。
车行至西湖畔一处幽静的庄园。高墙深院,朱门紧闭,门外看不出任何牌匾标识,唯有门楣上雕刻的繁复云纹隐隐透出不容错辨的皇家气派。这是靖王府在江南的一处隐秘产业。
马车直接驶入侧门,穿过几重庭院,停在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前。早有得了消息的仆从和护卫垂手恭立,鸦雀无声。
沈玦率先下车,回身一把将宴秋拖拽下来,毫不理会他虚软得几乎站不稳的脚步,径直拖进正房。
房间陈设奢华却冰冷,紫檀木家具泛着幽光,锦帐低垂,熏香袅袅,与方才孤山脚下那陋室的贫寒判若云泥。但这富丽堂皇并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从今日起,你就给本王待在这里。”沈玦将他甩在地上,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没有本王的命令,一步也不许离开!”
宴秋摔在地上,手肘磕碰发出闷响,他却只是闷哼一声,慢慢撑坐起来,垂着头,墨黑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也遮住了那双令人不适的眼睛。他依旧沉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不起半点回应。
这种彻底的、消极的漠视,比任何反抗都更能点燃沈玦的怒火。
他俯下身,猛地掐住宴秋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逼视着那双纯黑的眸子:“说话!本王让你说话!”
宴秋的瞳孔缓缓聚焦,落在他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王爷……想听什么?”
我想听什么?沈玦被这反问噎得一滞。他想听认罪,想听求饶,想听他解释这一切,想听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对着这双眼睛,这些话他竟一句也问不出口。
“你的眼睛……”沈玦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掐出淤青,“怎么弄的?说!”
宴秋眼睫颤了颤,像是疲惫至极,连撒谎都懒得编织:“说了……恶疾。”
“放屁!”沈玦猛地将他掼开,暴怒地在屋内踱步,“‘焚影’!是南疆的‘焚影’蛊毒!你以为本王查不到?!”
宴秋被掼得撞在床柱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却依旧垂着眼,低声道:“王爷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这认命般的语气,无异于火上浇油。
“为什么?!”沈玦猛地回身,眼底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就为了离开本王?就为了这双恶鬼一样的眼睛?!你就那么恨我?恨到要用这种法子糟践自己?!”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喉咙里嘶吼出来,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扭曲的痛意。
宴秋缓缓抬起头,墨黑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枯井里投下一颗石子,漾开一点嘲讽的涟漪。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嘴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那笑容看起来格外刺眼。
“恨?”他重复着这个字,语气轻飘得像烟,“王爷太高看自己了。”
“奴婢……只是腻了。”
“腻了当别人的影子,腻了揣摩您的心思,腻了喝那改变眸色的药……”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缓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清晰,“也腻了……等着您哪一日,或许能看一眼影子本身。”
“太累了。”他闭上眼,像是连维持睁开眼的力气都已耗尽,“所以,不如毁了干净。”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像最锋利的冰锥,一下下凿在沈玦心口最坚硬的冰层上,裂开细密的纹路。
腻了?累了?
他这么多年近乎偏执的掌控和占有,他因云舒之死而产生的愧疚和愤怒,他千里追缉的不甘和疯狂……到头来,换回的只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腻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恐慌,瞬间吞噬了沈玦。
“毁了干净?”他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猛地扑过去,再次将宴秋死死按在床柱上,两人鼻尖几乎相抵,气息交错,一个暴怒灼热,一个冰冷微弱,“你想得美!”
“宴秋,你听好了!”他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纯黑得令人心寒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你既然是本王的东西,是生是死,是完好还是破碎,都只能由本王说了算!”
“你腻了?本王还没腻!”他语气疯狂,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你这双眼睛没了,本王就找人给你换回来!你的身子垮了,本王就用天下最好的药给你吊着!你就是真的只剩下一口气,变成一副空壳,也得给本王待在这笼子里!”
“想死?想解脱?”沈玦狞笑起来,“做梦!”
他松开手,看着宴秋因缺氧和痛苦而微微喘息的模样,心底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意。
“来人!”他朝门外厉喝。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看好他。把他身上所有能伤人的东西,所有能用来寻死的东西,全都给本王搜走!每日汤药饮食,给本王亲眼看着他咽下去!”沈玦的目光扫过这间华丽的牢笼,最后落回宴秋毫无血色的脸上,“从今日起,你就是爬,也得给本王爬着活到最后!”
侍卫上前,动作机械地开始搜查、清场。
宴秋任由他们摆布,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看沈玦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魂灵的木偶,唯有偶尔因体内灼痛而引发的细微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沈玦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番咆哮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无处着落的暴戾和恐慌。
他好像赢了,用最强势的手段留下了这个人。
可为什么,看着那具了无生气的躯壳,他却觉得……自己输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彻底?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一声声,沉闷得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