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的枫叶，今年红得格外早，也格外艳。
不是秋霜染就，而是被山脚下焚村灭户的浓烟烈火，熏烤得焦灼欲燃。山道上，蜿蜒着一条沉默而褴褛的人流。拖家带口，担惊受怕，挑着破被烂絮，背着奄奄一息的老人，牵着懵懂哭泣的孩童。他们是被战火驱赶的流民，像被狂风卷落的枯叶，茫然地涌向山顶那片青灰色的飞檐斗拱——千年古刹，栖霞寺。
寺门早已洞开。
圆德大师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手持念珠，肃立在石阶之上。山风拂动他雪白的长眉，却拂不动他眼底的悲悯与沉静。他身后，数十名年轻僧人分列两旁，手持竹帚、木桶，眼神澄澈，不见丝毫慌乱。寺内钟声悠扬，一声，又一声，穿透山间的硝烟与哭嚎，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定力量。
“阿弥陀佛。”圆德大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惶恐不安的流民耳中，“佛门清净地，亦是众生避难所。诸位施主，请进吧。”
人群骚动了一下，随即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潮水般涌入寺门。僧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引路的引路，安置的安置，分发稀粥热水的分发。大殿、偏殿、藏经阁、甚至僧舍的廊下，很快便挤满了疲惫不堪的身影。孩子的哭声渐渐低弱，被母亲搂在怀里，吮吸着温热的米汤。老人倚在蒲团上，合十祈祷，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腥味、草药味，还有淡淡的香火气息。
圆德大师缓步穿行在人群中。他蹲下身，为一个腿部溃烂的汉子查看伤口，枯瘦的手指沾着清水，仔细清理着脓血。他轻抚一个因惊吓过度而抽搐不止的孩童的额头，口中低诵着《心经》，那孩子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沉沉睡去。他走到一位抱着襁褓、眼神空洞的年轻妇人面前，接过她怀中气息微弱的婴儿，解开僧袍，将那小小的身体贴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用体温去暖那冰冷的生命。
“大师……”妇人终于哭出声来，跪倒在地，“救救我的孩子……”
圆德大师没有言语，只是将婴儿抱得更紧了些，目光望向山下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眼底的悲悯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
金陵城内，伪“金陵维持会”的挂牌仪式，却在一片虚假的喧闹中举行。
青砖小楼前张灯结彩，崭新的牌匾上蒙着红绸。雷凌云一身簇新的藏青色绸缎长衫，满面红光，站在台阶上接受着各方“恭贺”。花面狼忙前忙后，吆五喝六，指挥着几个伪警维持秩序，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像秃鹫般扫视着人群，寻找着任何可能的不敬。铁头则像一尊铁塔，面无表情地杵在雷凌云身后，腰间鼓鼓囊囊，威慑着潜在的“不轨之徒”。
武尚勇也来了。他穿着那身崭新的“副会长”制服，浑身不自在，像被套上了枷锁。他站在人群边缘，脸色阴沉，目光避开那些投向他的复杂眼神——有鄙夷，有畏惧，也有深深的失望。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囚徒。
角落里，金威远一身考究的藏青色长衫马褂，拄着文明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与几位同样挂着伪职头衔的“名流”寒暄。他谈笑风生，话语圆滑，滴水不漏，俨然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金老，恭喜恭喜啊！您这‘文化维持会会长’可是实至名归！”一个油头粉面的商人凑上来奉承。
金威远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呵呵一笑：“哪里哪里，老朽不过是为皇军分忧，为地方百姓谋个安稳罢了。这乱世，能少些纷争，多些太平，便是大功德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忧虑”，“只是……听说栖霞寺那边，收留了不少流民？这兵荒马乱的，万一混进去几个……‘不安分’的，怕是会给藤泽大佐添麻烦啊。”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雷凌云和旁边几个日军军官的耳中。
雷凌云眉头一皱。藤泽大佐派来的联络官，一个留着仁丹胡的少尉，立刻沉下脸：“金会长提醒得是！栖霞寺？哼，一群秃驴，也敢收容来历不明之人？花面狼！”
“在！司令！”花面狼立刻像条闻到肉味的狗，窜了过来。
“带几个人，去栖霞寺‘看看’！查查那些流民的底细！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混进去，扰了皇军的清静！”雷凌云下令，眼神阴鸷。
“是！司令！您放心！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花面狼拍着胸脯，一脸狞笑。
金威远在一旁，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无心之言。
栖霞寺的宁静，被一阵粗暴的砸门声打破。
“开门！开门！皇军查人！”花面狼带着七八个歪戴帽子、斜挎长枪的伪警，凶神恶煞地站在山门外。
寺门缓缓开启。圆德大师依旧站在石阶上，山风吹动他的僧衣。“阿弥陀佛。不知诸位施主，所为何来？”
花面狼斜着眼，上下打量着老和尚：“老秃驴！少装蒜！奉雷司令和皇军的命令，搜查流民！看看有没有‘反日分子’混进来！都给我站好了！”他一挥手，伪警们如狼似虎地就要往里冲。
“且慢。”圆德大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让那几个伪警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佛门乃清净之地，亦是众生避难之所。寺内皆是老弱妇孺，伤病残躯，受不得惊吓。搜查可以，但请诸位施主心存善念，莫要惊扰了佛祖，也莫要惊扰了这些苦命人。”
花面狼被这老和尚的镇定气度弄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少废话！老子管你佛祖不佛祖！给我搜！谁敢阻拦，按通匪论处！”
伪警们再次要往里冲。就在这时，寺内大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整齐的诵经声。起初是几个声音，很快便汇成一片，如同海潮般涌来。那声音平和、悠远，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涤荡一切暴戾与恐惧。是寺内所有僧人和部分流民，在自发地诵念《大悲咒》。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梵音如潮，回荡在山寺之间。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伪警，脚步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脸上那股凶悍之气也消退了几分。花面狼也觉得心头莫名地烦躁，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挥挥手里的枪，色厉内荏地吼道：“念……念什么念！都给老子闭嘴！”
圆德大师平静地看着他，双手合十：“施主，佛音普度，能消戾气。寺内皆是良善百姓，何来反日分子？若强行搜查，惊扰佛门，恐非皇军所愿，也非雷司令所愿吧？”他特意加重了“雷司令”三个字。
花面狼眼珠转了转。他想起了雷凌云让他来“看看”，主要是敲打敲打，并非真要血洗寺庙。真要闹大了，捅到藤泽大佐那里，自己未必能讨到好。再看眼前这老和尚，气度不凡，又搬出了雷司令……他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妈的！晦气！老秃驴，你给我听着！管好你寺里的人！要是让老子查到有‘反日’的，连你这破庙一起烧了！我们走！”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转身下山。
梵音依旧在寺中回荡，如同无形的屏障，护佑着这一方苦难中的净土。圆德大师望着花面狼等人远去的背影，又望向山下那座被阴霾笼罩的金陵城，低低宣了一声佛号。他知道，这暂时的安宁，如同风中之烛。
金威远府邸的书房内，檀香袅袅。
他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正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笔迹清瘦遒劲，内容却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旧体诗。管家垂手侍立一旁。
“栖霞寺那边……如何了？”金威远头也不抬地问。
“回老爷，花面狼带人去了，被圆德大师挡了回来，没敢真搜，骂骂咧咧地走了。”管家低声回答。
金威远笔下未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讽。“雷凌云这条疯狗，爪子伸得倒是长。不过……藤泽那边，最近对雷某人，似乎也不太满意了？”他像是自言自语。
“是，听说藤泽大佐嫌雷司令……手伸得太长，捞得太狠。”管家谨慎地补充。
金威远放下笔，拿起那张写满诗句的素笺，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轻轻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里。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把这封信，送到城西‘集雅轩’的李掌柜手里。就说……是我新得的几首歪诗，请他雅正。”
管家接过信封，心领神会。集雅轩表面上是家古董铺子，掌柜李慕春，正是那位隐居的学者，也是金威远暗中联络的旧识之一。这“歪诗”里，必然藏着外人看不懂的信息——或许是关于雷凌云与藤泽的微妙关系，或许是关于栖霞寺暂时安全的消息，又或许是……下一步行动的暗语。
“老爷放心。”管家躬身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金威远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夜色深沉，金陵城在宵禁的黑暗中沉寂，只有远处日军巡逻队的探照灯光柱，如同鬼眼般扫过夜空。他望着那片黑暗，眼神锐利如鹰，再无半分白日里的圆滑与世故。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多的棋子，也需要更深的伪装。他轻轻关上窗，将所有的锋芒，重新敛入那副儒雅随和的面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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