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废弃的“大华纱厂”深处。
巨大的纺锤早已锈蚀,空荡的厂房像巨兽的骨架,投下森然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棉絮腐败的霉味和机油凝固后的铁腥气。只有最里间那间被厚重铁门隔绝的配电房,隐隐传出低沉的嗡鸣声——那是日军新设立的野战通讯枢纽的心脏,一台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发报机正在运转。
江流儿像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的水泥横梁上,一动不动。下方,两名日军哨兵端着步枪,在昏暗的灯光下机械地来回踱步。他脸上涂着污泥,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配电房门口那扇厚重的铁门。门缝里透出的微弱光线,勾勒出门上那把结构复杂的德国造“双十字”机械密码锁的轮廓。
时间在滴答流逝。
他必须在下一班巡逻队换岗前,切断这条连接前线指挥部的神经线。怀里的油布包中,不再是粗糙的土炸药,而是几块用油纸仔细包裹、泛着金属冷光的“宝贝”——那是他从日军一辆被炸毁的工程车上拆下的高纯度TNT,威力足以将整个配电房送上天。但引爆不是目的,精准破坏才是关键。他需要让机器瘫痪,让信号中断,却不能让爆炸波及厂区外那些挤满难民的窝棚。
他屏住呼吸,计算着哨兵脚步的节奏。就在两人转身背对配电房的瞬间,他像一片落叶般无声滑下,脚尖点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迅速闪到铁门旁的阴影里,手指如穿花蝴蝶般在密码锁上拂过。没有钥匙,但他不需要。他脑海中飞速闪过锁芯的结构图——那是他在东京帝大机械实验室里,和黑木一起拆解研究过的同型号锁具。齿轮咬合的角度,弹簧的张力,卡榫的位移……每一个细节都刻在他脑子里。
“咔哒……咔哒……”极其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在他指尖下响起。不到十秒,锁舌无声地缩回。江流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入,反手将门虚掩。
配电房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无线电发报机占据了大半空间,指示灯有规律地闪烁着绿光,仪表盘上的指针微微跳动。空气里充斥着高频电流的嗡鸣和电子管散发的热量。两名戴着耳机的日军通讯兵背对着门,全神贯注地操作着机器。
江流儿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目标——机器后部那个被金属网罩保护着的、连接着密密麻麻线缆的变压器。那是整个系统的能量核心。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从油布包中取出两块TNT药块,动作快如闪电。一块,被他用特制的黏胶精准地粘在变压器散热鳍片的最内侧;另一块,则被他用一根极细的铜丝,巧妙地缠绕在连接主电源的粗大电缆上。引信被小心地延长,穿过机器底部的缝隙,一直延伸到门口附近一处堆放着废弃零件的角落。
他布置好这一切,正准备撤离,目光却猛地被操作台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本摊开的德文技术手册,书页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常被翻阅。手册旁边,放着一支熟悉的派克金笔——笔帽上有一道细微的、被硬物磕碰过的凹痕。
江流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这支笔……他认得!
那是黑木信介的笔!当年在东京帝大机械系的图书馆里,黑木就是用这支笔,在图纸上和他争论过齿轮减速比的计算公式!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这个通讯站是他负责的?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出去质问的冲动。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日语交谈声!换岗的时间到了!
江流儿猛地回神,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决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支金笔,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转身扑向门口角落,手指捻住引信末端,猛地一拉!
“轰——!”
一声沉闷而压抑的巨响,如同巨兽在胸腔内的咆哮,从配电房深处爆发出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火光,只有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臭氧和烧焦橡胶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玻璃爆裂声,以及机器内部元件短路发出的噼啪炸响!整个配电房猛地一暗,随即被应急灯惨绿的光芒笼罩!尖锐的警报声凄厉地响起!
“怎么回事?!” “敌袭!敌袭!” 门外瞬间乱作一团,哨兵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几乎在爆炸发生的同时,一辆黑色军用轿车急停在厂区门口。车门打开,黑木信介一步跨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电。他显然是被紧急召来的。他无视混乱的士兵,径直冲向配电房,一把推开虚掩的铁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两名通讯兵被震倒在地,耳鼻流血,昏死过去。那台昂贵的无线电发报机,此刻正冒着缕缕青烟,后部变压器位置被炸开一个狰狞的窟窿,焦黑的金属碎片和融化的绝缘材料四处飞溅。连接主电源的粗大电缆被炸断,断口处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那股精准爆破后残留的、混合着TNT硝化甘油特有甜腻气味的焦糊气息,像毒蛇般钻入他的鼻腔。
这不是普通的破坏!这是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
黑木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强迫自己冷静,快步上前,蹲下身,戴上白手套,仔细检查爆炸残留物。他的手指拂过变压器残骸边缘一处被高温熔融后又迅速冷却形成的、极其细微的锯齿状纹路——那是高纯度TNT在密闭空间定向爆破的典型特征!他又捡起一小块被炸飞的金属网罩碎片,边缘的切割痕迹光滑而精准,绝非暴力破坏,更像是……被某种特制的微型切割器预先处理过!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操作台。那本摊开的技术手册还在,但旁边……那支派克金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撮被刻意洒落的、新鲜的、带着河滩淤泥特有腥气的湿泥!
黑木的身体瞬间僵住!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手法!痕迹!还有这挑衅般的“签名”!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精准地把握机器的弱点,如此冷酷地执行破坏,又如此……熟悉他黑木信介的习惯?!
“江……流……儿……”这个名字,在他齿缝间无声地碾过,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背叛般的尖锐刺痛。他猛地站起身,冲到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厂区。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地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有那刺耳的警报声,像是对他无能的嘲笑。
他缓缓抬起手,摘下被爆炸气浪震歪的金丝眼镜。镜片上沾着几点泥污。他用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擦拭着镜片,仿佛要擦掉眼前这片狼藉,擦掉那个在黑暗中冷冷注视着他的、昔日同窗的身影。旧日实验室里并肩钻研的专注神情,图纸上激烈争论的笔迹,还有那支被共同把玩过的金笔……所有的画面,此刻都被这精准而冷酷的爆炸撕得粉碎!
“技术……本身没有立场?”黑木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曾经笃信的纯粹逻辑,此刻在硝烟与鲜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属于战士的火焰。这不再是一场单纯的技术较量。这是一场战争。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而他与江流儿,这对昔日的同窗,已注定站在了棋盘的对角,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