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东，一条窄巷深处。
“醒世报馆”的招牌油漆斑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黯淡。馆内却灯火通明，油墨味浓得呛人。排字机咔嗒作响，铅字像黑色的蚂蚁，在字盘里飞快地爬行。印刷机沉重地喘息，滚筒滚动，吐出带着体温的新闻纸，散发着新鲜油墨和纸张的混合气息。
林心诚站在机器旁，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手里捏着刚印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报纸，头版标题墨黑如铁——《铁蹄下的金陵，血泪未干！》，副题更小，却如匕首般锋利：《评伪维持会之“太平”谎言》。字字句句，像淬了火的针，刺向粉饰太平的谎言。
“林先生！”一个年轻学徒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发白，“外面……外面有便衣！好几个！在巷口转悠！”
林心诚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把报纸叠好，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公文包里。“知道了。把今天印好的，按老规矩，分三路送出去。快！”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学徒用力点头，抱起一摞报纸，猫腰钻进了后门狭窄的通道。油墨未干的报纸，带着真相的滚烫，将像种子一样，撒向这座被阴霾笼罩的城市。
同一时刻，“金陵文化维持会”那间铺着厚地毯、飘着淡淡香氛的办公室里。
小百合（白合）斜倚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袅袅，模糊了她精致的侧脸。她面前摊开着一份崭新的《醒世报》，正是林心诚刚刚印出的那份。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尖锐的标题，冰冷的嘴角微微上扬，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呵，‘血泪未干’？”她轻嗤一声，声音像冰珠落玉盘，“林主编的笔，还是这么不识时务。”她抬起眼，看向垂手肃立在一旁的秘书，“查清楚了？印厂就在报馆地下室？”
“是，白小姐。”秘书低声回答，“机器老旧，声音很大，目标明确。雷司令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小百合优雅地弹了弹烟灰：“告诉雷凌云，动静小点。林心诚……是块硬骨头，也是块好招牌。砸了，可惜。要让他……自己‘闭嘴’。”她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是几张模糊的照片，上面隐约可见一个穿着蓝布旗袍、抱着书本的年轻女子身影，在栖霞寺附近出现过。“还有这个女学生……方百花？金陵女中的？查她。林心诚的笔杆子硬，但传递消息的……总需要手脚。”
“是！”秘书躬身退下。
小百合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金陵城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颓败与恐惧。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笔锋如剑？她倒要看看，是林心诚的笔快，还是她的网密。
金陵女中，琴房。
悠扬的钢琴声流淌，是肖邦的《夜曲》。方百花端坐在琴凳上，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神情专注。夕阳的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面前摊开的琴谱上，却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描图纸，上面是用极细的铅笔勾勒出的线条——是日军在城北新设的一处秘密军火库的草图轮廓。
琴声是她最好的掩护。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方百花合上琴谱，连同那张描图纸一起，夹进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呼啸山庄》里。她抱起书本，像所有下课的女学生一样，脚步轻快地走出琴房。
校门口，人流熙攘。几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眼神锐利的男人看似随意地靠在墙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进出的人群。方百花的心微微一紧，但脸上依旧挂着恬静的笑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停下来，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小包糖炒栗子，和摊主熟稔地聊了几句天气。
就在她付钱、摊主低头找零的瞬间，方百花极其自然地将夹着图纸的《呼啸山庄》，塞进了旁边一个同样抱着几本书、正准备离开的女同学的书堆里。动作快如闪电，不着痕迹。
“谢谢老板！”方百花接过零钱和栗子，对那女同学微微一笑，“张同学，我先走啦！”
“哎，百花，等等我！”那位姓张的女同学毫无察觉，抱着书快步跟上。
两人并肩走出校门，混入放学的人流。那几个便衣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方百花剥开一颗热乎乎的栗子，香甜的气息在舌尖弥漫，也掩盖了她心底那一丝紧绷的弦。
暮色四合，“醒世报馆”所在的窄巷，气氛骤然紧张。
几辆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巷口，堵死了出路。车门打开，花面狼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伪警跳下车，手里拎着铁棍和短斧。
“给老子砸！”花面狼狞笑着一挥手，“把林心诚那个老东西揪出来！”
伪警们如狼似虎地扑向报馆紧闭的木门。铁棍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印刷机的轰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排字架被推倒的哗啦声、纸张被撕碎的刺啦声，以及学徒们惊恐的尖叫。
林心诚站在一片狼藉的印刷车间中央，眼镜被打落在地，镜片碎裂。他额头被飞溅的木屑划破，一道血痕蜿蜒而下，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冷冷地看着花面狼：“雷凌云就这点本事？只会砸机器，封不住天下人的口！”
花面狼被他看得心头火起，一把揪住林心诚的衣领：“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嘴硬！白小姐说了，只要你登报声明，承认之前写的都是‘谣言’，再写几篇歌颂‘大东亚共荣’的文章，保你平安无事！不然……”他凑近，压低声音，带着血腥味的威胁，“栖霞寺那些老弱病残……可经不起折腾！”
林心诚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随即挺直了脊梁，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我林心诚办报三十年，只写亲眼所见，只书天地良心！要我颠倒黑白，为虎作伥？休想！栖霞寺若有分毫损伤，这笔血债，金陵百姓，天下苍生，都记在你雷凌云和你们主子的头上！”
“你！”花面狼气急败坏，扬起拳头就要砸下！
“住手！”一个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小百合不知何时已站在报馆门口。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旗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车间，最后落在林心诚脸上。“林主编，好风骨。”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不过，风骨不能当饭吃，更不能保命。”她缓步上前，从手袋里取出一份文件，轻轻放在沾满油墨和碎纸的桌面上。
“这是金陵女中‘方百花’同学的档案。”小百合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很优秀的女学生，前途无量。林主编，你忍心看着她……因为一些不必要的牵连，断送前程，甚至……香消玉殒吗？”
林心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那份档案，又猛地抬头看向小百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支握了半辈子笔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油墨、纸张、铅字、印刷机……这些他视为生命的东西，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眼前晃过的，是方百花那张青春洋溢、充满希望的脸，是栖霞寺那些在梵音中寻求庇护的、绝望而疲惫的眼睛……
风骨？良心？
在这乱世之中，竟成了最奢侈也最残酷的枷锁。
夜色深沉。
方百花抱着那本《呼啸山庄》，匆匆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她刚刚将书“还”给了组织上指定的联络人——一位在旧书店工作的老先生。城防图已经安全送出。她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些。
巷口，一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卖花的老妪蜷缩在角落，篮子里是几枝蔫了的茉莉。方百花走过时，老妪突然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嘶哑：“姑娘……买枝花吧……香着呢……”
方百花脚步一顿。这声音……她心头一跳，装作挑选的样子蹲下身，指尖拂过茉莉花瓣。老妪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视四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塞进方百花手心，同时低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林主编……栖霞寺……危！”
方百花浑身一僵！她猛地攥紧纸条，指尖冰凉。她迅速摸出几个铜板放在花篮里，拿起一枝茉莉，强作镇定地起身离开。走出巷口，转入一条更暗的小路，她才敢借着月光展开那张染着茉莉香气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小字，是林心诚的笔迹：
“笔折，人未屈。百花速离！寺危，勿念。”
字迹颤抖，力透纸背，仿佛带着血泪的温度。
方百花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抬头望向报馆的方向，那里一片死寂的黑暗。又望向栖霞山的方向，夜色中，古刹的轮廓模糊不清。手中的茉莉花，在冰冷的夜风中，无声地凋落了一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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