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绯色暗涌

第五章：绯色暗涌

长安西市，华灯初上。

“醉仙居”的喧嚣与别处不同，少了些文人雅士的酸腐气，多了几分江湖豪客的粗粝与金银碰撞的实在声响。酒气、肉香、汗味、还有歌女拨弄琵琶的婉转小调，混杂在温暖的空气里，蒸腾出一种鲜活又略带浮躁的生机。

云缨的身影在这片热闹里格外扎眼。

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官服，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马尾高束，像一簇跳动的火焰。此刻，这簇火焰正围着一张赌桌熊熊燃烧。

“开！开！开！”她拍着桌子，眼睛瞪得溜圆，紧盯着庄家手里上下翻飞的骰盅，嗓门亮得压过了周围的喧哗。

骰盅落定。

“四五六，十五点大！”

“哈！赢了！”云缨猛地一挥拳头，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哗啦一下将桌上赢来的银钱揽到自己面前，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旁边的人。那笑容灿烂，带着少女独有的恣意和未曾被世事打磨过的锋芒。

她喜欢这里。这里的热闹是直来直去的，输赢是眨眼分明的，比衙门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卷宗、那些需要时刻谨记的规矩律条要痛快得多。虽然狄大人三令五申，不许她当值期间来这种地方……但今天，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因昨夜那场雷霆、因朝堂上那场不痛不痒的问责而憋闷的气。

司空大人……她心里嘀咕着，手下无意识地掂量着一块碎银。她敬佩他的强大，那是她渴望而尚未企及的力量巅峰。但那种不顾一切的方式……她脑海里闪过卷宗里记录的、那被震塌的糕点铺子轮廓，小女孩哭泣的画像……心里那点敬佩就掺进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为什么不能做得更……更好一点呢？就像她练枪，追求的不只是击倒对手，还要姿势漂亮，赢得满堂彩才对啊！

她甩甩头，想把那点烦闷甩出去，注意力重新回到赌桌上：“再来！本姑娘今天手气正好！”

……

与醉仙居隔了半座长安城的平康坊，则是另一番极致景象。

“雅集”设在最负盛名的“聆风小筑”，水榭歌台，丝竹悦耳，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料和女儿家脂粉的幽香。才子名士，高官显贵，衣冠楚楚，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与分寸。这里是权力的客厅，是风月的雅场，每一句诗词唱和都可能暗藏机锋，每一个眼波流转都可能牵连着利益往来。

李白的身影出现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融合。

他依旧一袭青衫，略显落拓，腰间葫芦酒气四溢，与周遭的精致格格不入。但他只是斜倚在廊柱旁，仰头灌下一口酒，那双微醺的眼里透出的疏狂与清醒，便自成一方天地，让那些刻意营造的风流显得黯淡。有美人含羞递上诗笺，他朗笑一声，提笔挥毫，诗句倾泻而出，惊艳四座，引来阵阵喝彩。

但喝彩声稍歇，他目光掠过那些谄媚的、讨好的、算计的脸孔，掠过这浮华无边的盛宴，眼底深处那点落寞和厌倦便又浮了上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他低声吟哦，声音淹没在丝竹声中。

余光里，他瞥见几位官员聚在一角，低声交谈，神色凝重。隐约有“东市”、“雷霆”、“僭越”之类的碎片词语随风飘来。

李白嘴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长安啊，永远如此。一面是极致的享乐，一面是暗地的汹涌。那位掌控雷霆的同僚，倒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在这潭死水里炸响了一声惊雷。

只是不知，这惊雷之后，是雨过天晴，还是引来更多的浊浪翻涌？

他摇了摇头，又仰头灌下一口酒，似乎想将这纷扰一并吞下。酒入愁肠，化作的并非诗意，而是更深的疏离。

……

而在聆风小筑最幽静的一间暖阁内，气氛却与外间的风雅喧闹截然不同。

没有丝竹，没有歌舞，只有一炉香，一盏清茶。

司空震坐在案前，身姿依旧笔挺，仿佛不是来赴宴，而是来坐镇军中大帐。他的对面，坐着一位身披轻纱、身段婀娜的女子。烛光柔和，映照着她侧脸优美的轮廓，眼波流转间，却带着一种与娇柔外表不符的沉静与智慧。

她是这长安城中最有名的说客与调人之一，也是许多达官显贵的幕后谋士，名唤“苏娘子”。无人知其来历，只知其手段通天，言语玲珑。

“司空大人今日肯赏光，真是蓬荜生辉。”苏娘子声音柔媚，亲手为他斟茶，动作行云流水。

司空震并未碰那杯茶，目光如电，直刺对方：“苏娘子相约，不会只为品茗。何事？”

苏娘子轻笑，丝毫不因他的冷硬而尴尬：“大人快人快语。那妾身便直说了。昨日东市之事，大人雷厉风行，令人钦佩。如今这长安城中，暗疮脓包不少，陛下虽圣明，却也难免有掣肘之处。有些事，有些人……或许，需要一股不受桎梏的力量，方能彻底涤荡。”

她话语轻柔，却像最纤细的丝线，试图缠绕上最狂暴的雷霆。

司空震眼神微眯，空气中似有细微的电弧一闪而逝：“你想借我的刀？”

“妾身不敢。”苏娘子垂下眼睫，姿态谦卑，话语却步步紧逼，“只是想为大人提供一些……‘刀’本该挥向的方向。一些藏在更深处，碍眼却又根深蒂固的污秽。比如，某些倚老卖老、阻挠新政的宗室，或是……某些与魔种有不清不楚交易、却伪装得极好的商会。”她轻轻报出了几个名字，每一个都在长安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

司空震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雷暴来临前的低鸣。他知道这是利用，是借刀杀人。但这些名字，确实与他所察觉到的某些“不稳定”暗流隐隐吻合。

为了更绝对的秩序，清除这些毒瘤，是否……可以与毒蛇共舞片刻？

暖阁内陷入一种危险的寂静。只有香炉的青烟袅袅上升，变幻着诡异的形状。

……

醉仙居里，云缨又赢了一局，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和羡慕的目光。

聆风小筑外厅，李白掷笔大笑，诗句已成绝唱，他却觉得索然无味，只想寻个清静地方大醉一场。

而在那间温暖的密室内，司空震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位巧笑倩兮的女子，眸中雷光骤亮，声音冰冷如铁：

“你的情报，我收了。”

苏娘子脸上笑容刚刚展开。

“但我的刀，”司空震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挥向何处，何时挥刀，由我决定。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说完，他转身便走，紫色披风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

苏娘子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丝冰冷的、计算的光芒。她端起那杯司空震未曾碰过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真是……一把桀骜不驯的雷刃啊。”她低声自语，“不过，只要方向大致不错，溅射的火花，也足够烧伤很多人了。”

窗外，长安的夜生活正值高潮，一片升平景象。

无人知晓，权力的刀锋刚刚在丝竹声里被悄然擦拭，即将落下更凛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