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无心之矢

第六章：无心之矢

演武场的风都带着金石碰撞的焦灼味。烈日当空，将青石板地面晒得滚烫，空气因高温微微扭曲。

云缨在场中腾挪闪转，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枪尖红缨如燃烧的火焰，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她在练一套新悟出的连招，心气高，力道猛，每一个动作都绷足了十分的劲，带着一股要把昨夜憋闷全都发泄出来的狠厉。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蒸发。她眼中只有那假想之敌，只有枪尖划出的轨迹，周遭的一切——场边零星几个休息的卫兵，远处宫墙的轮廓，甚至头顶的烈日——都模糊成了背景杂音。

又一式回马枪刺出，力道用老，新力未生之际，脚下不知怎地一滑，或许是汗水滴落湿了鞋底，或许是一颗未曾留意的小石子作祟。

失衡感传来。

云缨心中一惊，下意识想稳住身形，手腕却不听使唤地一抖。那灌注了她全身气力、正欲回收的长枪，竟脱手而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长枪化作一道离弦的赤色流星，并非坠地，而是带着一股失控的、决绝的势头，呼啸着朝演武场边缘的高墙飞去！那方向……恰好对准了一墙之隔、正沿着宫墙下阴凉处安静行驶的一架朴素马车！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场边的卫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马车旁的侍卫反应极快，厉喝出声，拔刀欲挡，但枪速太快，角度又刁钻！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轰！

一道粗粝的紫黑色剑光，如同蛰伏的凶兽骤然睁眼，自马车车厢内悍然爆发！

没有雷霆的爆裂轰鸣，却带着一种更为沉郁、更为暴戾的撕裂感。剑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劈中飞来的长枪枪尖！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炸响！

那杆精铁打造的长枪，竟被那一道剑光从中硬生生斩断、绞碎！碎裂的金属残片四溅飞射，咄咄地钉入地面和宫墙，冒起缕缕青烟。

断裂的枪杆无力地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整个演武场死寂一片。只有金属碎片落地的余音和那马车车厢帘幕微微晃动的声响。

云缨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握着空荡荡的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满地狼藉和那架安静的马车，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覆盖着暗色甲胄的手掀起。

李信探出身来。他脸色有些苍白，并非因为惊吓，而是强行压下体内因应激而沸腾力量的微颤。那双异色的瞳孔冷冷地扫过场中吓傻了的云缨，又掠过地上断裂的枪杆，最后看向闻声急速赶来的宫廷侍卫队长。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力量爆发牵动了旧伤，“意外而已。”

他的目光在云缨那身明显是公门中人的劲装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斥责，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淡漠。仿佛这只是边关日常中微不足道的一次小意外。

放下车帘，他低声对车夫吩咐了一句。马车缓缓启动，绕过地上的碎片，继续平稳地向前驶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留下云缨和一众侍卫，呆立在原地，被那瞬间的死亡气息和其后绝对的平静，震慑得无以复加。

……

消息像长了翅膀，绕过官方的渠道，通过贵妇们的私语、侍卫们的交班闲聊，更快地钻入了某些人的耳朵。

翊国公府，暖阁香闺。

芈月正对镜描摹着精致的花钿，听到心腹侍女低声回报完“演武场惊魂，李信将军剑气碎枪”的消息，她手中的笔尖微微一顿。

随即，她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洞悉。

“呵……反应如此迅疾，剑气那般暴烈……看来我们这位长城守将，在长安这温柔乡里，也睡得并不安稳啊。”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敲打着妆台，“体内藏着那样的野兽，想必很辛苦吧？”

她眼神闪烁，兴趣明显被勾了起来。一个强大、隐忍、内心必然充满矛盾和痛苦的男人……这可比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纨绔子弟，或是司空震那种冷硬如铁的家伙，要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

“去，”她懒懒吩咐，“查查，李信将军在长安这些时日，都见过谁，需要什么。或许……本宫能送他一份‘安心’。”

……

而此刻，大理寺值房内。

狄仁杰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长安坊市图凝神思索，试图将那些零散的魔种事件标记串联。一名亲信快步走入，低声禀报了演武场发生的事。

狄仁杰的眉头瞬间锁紧。

“李信？”他放下朱笔，面色凝重，“他何时回的京？兵部为何没有记录？”

更重要的是，那道描述中“紫黑色”、“暴戾”的剑气……与他卷宗里记录的某些边陲异状、以及昨夜东市那变异魔种的残留气息，隐隐有着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那绝非正统的光明之力。

司空震的雷霆是纯粹的毁灭，而李信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混乱的……侵蚀感。

一个掌控着不可控雷霆的司空震已让长安暗流汹涌，现在又多了一个身怀诡异力量、悄然回京的长城守将？

狄仁杰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网上的线头却纷乱如麻。魔种异动、司空震的独断、李信的隐秘回归……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背后，是否藏着某种他尚未窥见的联系？

他猛地站起身：“备马！去驿馆！”

他必须立刻见到李信。无论是以治安官的身份，还是以……探究真相的名义。

夕阳将坠，余晖如血，给长安城铺上一层不祥的暖色。

一场无人期待的风暴，似乎正因一次无心之失，加速汇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