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顾漫漫的点心似乎真的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不仅在于其味道，更在于它所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慰藉。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变得越来越明显。

她开始更频繁地出入厨房，尝试着用庄园里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食材，复刻记忆中的味道。有时是香甜的蛋糕，有时是咸鲜的肉脯，有时甚至只是一壶精心调配的花草茶。她发现，当她全身心投入烹饪时，那种专注和满足感能让她暂时忘却思乡之情，而将成品分享出去，看到大家（哪怕是沉默的诺顿或挑剔的艾格）细微的表情变化，更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快乐。

她与庄园众人的关系，也在食物的香气中悄然升温。

艾玛成了她最亲密的女性朋友，时常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分享庄园里各种无伤大雅的小八卦，或者一起在花园里散步，虽然那些花大多看起来有点诡异，但并肩晒太阳的感觉总是好的。

伊莱的役鸟越来越喜欢她，有时甚至会违反主人的指令，偷偷飞来啄食她手心的谷物。伊莱对此并不阻止，只是偶尔会无奈地摇摇头，对顾漫漫说：“它似乎从你身上感受到了……非常纯粹的安宁。” 而他本人，也越发习惯待在能“感受”到顾漫漫的附近，仿佛她是某种能稳定他预知能力的锚点。

奈布的“暗中保护”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不再刻意完全隐藏踪迹，有时会直接出现在她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抱着胳膊，靠墙站着，或者擦拭着他的弯刀。顾漫漫从一开始的紧张，到现在已经能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甚至习惯性地也分给他一份点心。奈布依旧话少，但接点心的动作越来越顺畅，有时还会生硬地评价一句“太甜”或者“还行”，但最终都会吃完。有一次顾漫漫差点被走廊上突然掉落的装饰花瓶砸到，是奈布以惊人的速度将她拉开，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后怕，虽然很快消失，却让顾漫漫心跳漏了一拍。

杰克依旧扮演着体贴的绅士角色，但他的“照顾”似乎变得更加密集和……具有排他性。他总会“恰好”出现，打断约瑟夫试图接近顾漫漫的尝试，或者在她和艾格讨论画作时间稍长时，以各种理由将她带走。他的举止依旧无可挑剔，但顾漫漫隐约感觉到，那完美礼仪下，似乎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而约瑟夫，则像一位极有耐心的猎手。他并不急于强求，只是不断出现在顾漫漫的视野里，用他华丽的辞藻和深不可测的笑容刷着存在感，一次次提出拍照的邀请，被拒绝后也不生气，只是笑容更深，仿佛在说“我们迟早会达成一致”。

这天晚上，顾漫漫因为白天尝试一款新蛋糕失败了两次，有些气馁，便想到厨房再试一次。夜晚的庄园格外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生物的窸窣声。她有些害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快要走到厨房时，一阵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从旁边一条黑暗的岔路里传来，伴随着类似金属刮擦墙壁的刺耳声音。

顾漫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是谁？受伤了吗？还是……？

恐惧让她想要立刻跑开，但那声音里的痛苦又让她无法挪动脚步。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颤抖着声音问：“……谁？谁在那里？需要……需要帮助吗？”

那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之前更令人毛骨悚然。

顾漫漫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了。就在她准备转身逃跑时，一个高大的、踉跄的身影从黑暗中跌撞出来。

是奈布。

但他此刻的状态极其糟糕。他单手扶着冰冷的石墙，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剧烈地喘息着，帽檐下的眼睛不再是平日的锐利，而是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几乎要失控的狂躁。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淡淡的硝烟味，而是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一种……冰冷的疯狂。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萨、萨贝达先生？”顾漫漫吓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奈布，他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撕裂周围的一切，包括她。

“走……”奈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声音嘶哑得不像他本人，“快走……离开这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看向顾漫漫，里面挣扎的疯狂让她浑身冰凉。那是属于战场上失控野兽的眼神。

顾漫漫吓得倒退一步，却并没有转身逃跑。她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那极力维持最后一丝清明的痛苦，一股强烈的同情和担忧压过了恐惧。她想起伊莱的话，想起自己那所谓的“安抚”能力。

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你……你很难受吗？”她声音依旧发颤，却带着一种柔软的坚定。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从随身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原本打算做实验品的奶糖——这是她下午失败多次后唯一成功的作品，带着浓郁的奶香和甜味。

“这个……给你？”她伸出手，将那块小小的奶糖递向他，像在安抚一只受伤而警惕的猛兽，“吃点甜的……会不会好一点？”

奈布死死地盯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呼吸粗重，按着头的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肤。那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要将顾漫漫淹没。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顾漫漫以为他要彻底失控时，他按着头的剧烈颤抖的手，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然后，那只带着疤痕和旧伤、沾染着无形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试探性地，伸向了那块小小的奶糖。

他的指尖冰冷，甚至在触碰到她掌心时，带来一阵细微的、压抑的颤抖。他迅速拿走了糖，仿佛怕那一点甜味会消失一样，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咀嚼，仿佛在咀嚼敌人的骨头。

他闭紧了眼睛，眉头紧锁，全身依然紧绷如铁。

顾漫漫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渐渐地，他粗重的喘息声平复了一些，紧绷的肌肉似乎放松了一点点，身上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疯狂感，也仿佛被那浓郁的奶香甜味冲淡了些许。虽然他看起来依旧疲惫而痛苦，但那双再次睁开的眼睛里，疯狂的红色褪去了不少，恢复了一丝清明，虽然依旧深邃而复杂。

他看向顾漫漫，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未散尽的痛苦，有一丝狼狈，有惊讶，还有更多顾漫漫看不懂的东西。

“……谢谢。”他哑声说，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嘶哑。他移开目光，似乎不习惯这样暴露自己的脆弱，转身似乎想立刻离开这片让他失态的区域。

“萨贝达先生！”顾漫漫下意识叫住他，担忧地问，“你……你没事了吧？刚才……”

奈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老毛病。没事了。” 他沉默了一下，补充道，“……糖，很甜。”

说完，他快步融入了黑暗的走廊，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漫漫独自站在原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颤抖。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血腥味正在慢慢散去，被奶糖的甜香和她身上自带的、温和的气息所取代。

她忽然明白了伊莱和艾格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隐约猜到，奈布所说的“老毛病”，恐怕与他在战场上经历的创伤和这个庄园施加的压力有关。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而在她看不到的更高层的阴影回廊上，杰克静静伫立，将下方发生的一切尽收“耳”底。他冰冷的陶瓷面具看不出表情，但周身的气息却比往常更加冰冷。他原本只是好奇顾漫漫为何深夜外出，却看到了这样一幕……有趣的互动。

那个萨贝达，竟然在她面前流露出那样脆弱的一面。而她……竟然真的能安抚他？

杰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栏杆。

看来，他对这位小客人的“照顾”，需要更加上心才行了。毕竟，如此珍贵又脆弱的温暖，若是被不该靠近的人惊扰或觊觎，就太可惜了。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面具上投下诡谲的光影。他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心中酝酿着更深层的计划。

而顾漫漫，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奈布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今夜发生的事情，让她对这个庄园，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有了更深一层的、带着痛楚的理解。她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决心，也变得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