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奈布那晚的失控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漫漫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华丽庄园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与挣扎。那份成为“团宠”的窃喜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想要去抚慰和守护的心情。

她开始更加留意每个人的状态。

她注意到艾玛在无人时，抚摸园中玫瑰的眼神会偶尔流露出与她甜美外表不符的、深切的哀伤与依恋。于是顾漫漫尝试做了些造型可爱的动物饼干，在艾玛看着玫瑰发呆时递过去，笨拙地讲些自己世界里的笑话。艾玛会回过神来，接过饼干，笑容重新变得灿烂，甚至会亲昵地抱住顾漫漫的胳膊，说“漫漫你真好”。但顾漫漫能感觉到，那拥抱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安慰的依赖。

她发现伊莱有时会长时间地静坐，眉头微蹙，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信息的冲击。她便泡上一杯宁神的花草茶，轻轻放在他手边，不去打扰，只是安静地陪他坐一会儿。伊莱从不会多说，但会在茶水温热时端起喝下，那微蹙的眉头往往会渐渐舒展。有一次，他轻声对她说：“你的安静，本身就是一种庇护。”这让顾漫漫感到一种被需要的温暖。

她甚至尝试给那位沉默的厨师长也留一份点心，放在他常待的角落。厨师长依旧沉默，但每次她留下的食物都会消失，并且之后几天，厨房里总会“恰好”出现一些她之前提过或寻找过的食材。

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奈布。自那晚之后，奈布似乎有意识地避开她。但顾漫漫总能“偶然”在走廊转角、花园深处或是训练场外围看到他。他不再靠近，只是远远地确认她的安全，眼神复杂，带着一种审视和……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别扭的关切。顾漫漫没有试图强行接近，只是每次看到他，都会对他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安心的笑容，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开。她发现，当她这样做时，奈布紧绷的下颌线会微微放松。

这些细微的互动没有逃过杰克的眼睛。

顾漫漫对他人流露出的、愈发自然的关怀，让杰克感到一种微妙的不悦。那种不悦并非愤怒，更像是一种……属于自己的宝物被旁人分去了注意力的烦躁。他习惯了成为她最主要的依赖和引导者，如今却看到她将那份温暖的注意力如此自然地分散给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曾在她面前失态的佣兵。

他的“照顾”变得更加无微不至，也更具侵略性。

他几乎会在任何其他男性角色试图与顾漫漫单独相处时“恰好”出现。他会以庄园规则、安全问题或是新发现的有趣事物为由，自然而然地介入谈话，然后将顾漫漫带走。他的举止依旧完美，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但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让顾漫漫开始感到一丝压力。

有一次，顾漫漫只是在玻璃花房和艾格多讨论了一会儿关于画作光影的问题，杰克便微笑着出现，以“午后的阳光过于炽烈，恐对漫漫小姐娇嫩的皮肤不利”为由，不容分说地请她回室内休息。艾格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另一次，约瑟夫刚拿出他那架华丽的相机，试图再次游说顾漫漫，杰克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浮现，语气温和却带着冰冷的警告：“约瑟夫，漫漫小姐似乎对摄影并无兴趣。强人所难，并非绅士所为。”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交锋。最终约瑟夫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收起相机离开，但那眼神却明白无误地表示此事并未结束。

顾漫漫夹在其中，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感激杰克的保护，但也隐约觉得，这种保护似乎过于紧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顾漫漫想独自待一会儿，便悄悄溜达到了庄园那间很少人使用的图书室。这里书架高耸，积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皮革的味道，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静谧。她找了个靠窗的角落，蜷缩在宽大的扶手椅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情绪起伏，或许是因为对未来的迷茫，或许只是单纯的累了，她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连图书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都没有察觉。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是艾格·瓦尔登。他原本是来寻找一本关于古典绘画技法的旧书，却意外发现了蜷缩在椅子里睡着的顾漫漫。

阳光透过积尘的玻璃窗，柔和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她睡得很安心，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与平日里总是带着点怯生生、又努力想温暖别人的样子不同，此刻的她显得毫无防备，纯净得像一个落入凡间的精灵，与这古老陈旧、布满尘埃的环境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动人的对比。

艾格停下了寻找书籍的动作。

他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属于艺术家的惊艳与痴迷。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炭笔，找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角度，快速地勾勒起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速度快得惊人。他捕捉着光线的角度，她柔和的脸部线条，那毫无防备的睡颜，以及周围环境带来的那种脆弱与永恒交织的质感。这不是之前那幅未完成的正式肖像，而是一幅更加私密、更加充满瞬间灵动的写生。

他画得全神贯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画纸上的她和笔下的线条。

不知过了多久，顾漫漫眼睫颤了颤，似乎快要醒来。

艾格立刻停下了笔。他合上速写本，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深深地看了即将醒来的顾漫漫一眼，冰蓝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有完成佳作后的满足，有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别样情绪。

然后，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图书室，轻轻带上了门，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漫漫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空气里只有旧书的味道和温暖的阳光。她似乎做了一个被温柔目光注视着的梦，但梦的内容已经模糊。

她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好了很多。那些压在心头的细微烦恼，似乎在睡梦中被暂时搁置了。

她站起身，决定再去厨房试试新的点心配方。或许，可以做点能让人心情更好的东西？比如……巧克力？

她不知道，方才那静谧的一幕，已然成为某人画纸上一幅绝不会轻易示人、却可能永久珍藏的私密风景。而这份无声的关注，也如同投入湖心的又一颗石子，在这看似平静的庄园生活下，漾开新的、无人知晓的涟漪。

窗外的天空依旧灰蒙，但图书室内，曾有一刻被阳光和艺术家的笔触温柔地点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