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的话语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顾漫漫心中持续漾开不安的涟漪。“精致的囚笼”这个比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开始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杰克那无微不至的关怀背后,确实隐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欲。
她尝试着想要一点点夺回自己的空间。
第二天,当杰克再次“恰好”出现,提议带她去参观庄园顶层的天文台时,顾漫漫第一次鼓起勇气,小声拒绝了:“对不起,杰克先生……我今天有点想自己看看书,休息一下。”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杰克周身那温和的气场几不可查地冷了一下,尽管他的声音依旧优雅得体:“当然,漫漫小姐。阅读是很好的消遣。需要我为你推荐一些书目吗?”
“不、不用了!谢谢您!”顾漫漫几乎是下意识地快速回答,然后抱着一本随手从图书室拿来的厚厚的小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匆匆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背靠着冰冷的房门,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拒绝别人,尤其是拒绝一个一直照顾她的人,让她感到无比愧疚和不安。但同时,又有一种小小的、挣脱束缚的轻松感。
她在房间里惴惴不安地待了一下午,预料中的敲门声却并未响起。杰克似乎真的尊重了她的意愿,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太过平静。
傍晚时分,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小餐厅吃晚餐。餐厅里气氛如常,杰克也在,他如常地向她打招呼,语气温和,仿佛下午的小插曲从未发生。但顾漫漫敏锐地感觉到,那冰冷面具之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带着一种更深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耐心,仿佛猎手在等待猎物放松警惕。
这让她感到一种更深层的不安。
晚餐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陪伴,独自一人走到了连接主楼与副楼的一条封闭玻璃长廊。这里相对僻静,可以看到外面荒芜的庭院和远处永恒弥漫的迷雾。
她靠着冰冷的玻璃墙坐下,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灰暗的景色,心里乱糟糟的。思乡之情、对未来的迷茫、对杰克态度的恐惧、对奈布等人的担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被遗弃在一个美丽却冰冷的孤岛上。
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小声地啜泣起来。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个微凉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顾漫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伊索·卡尔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色制服,戴着口罩和手套,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正安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纯白色的、质地细腻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刚才碰她手背的,就是这个。
见顾漫漫抬头,伊索沉默地将手帕又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持。
“……卡尔先生?”顾漫漫愣愣地接过手帕,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冰凉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伊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用他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泪痕。然后,他默默地在她身边隔着一小段距离的位置坐了下来,既不过分靠近,也没有离开。他从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拿出工具和一瓶精油,开始安静地、专注地擦拭保养他的棺木模型(天知道他为什么随身带着这个),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进行日常功课。
他的存在感很低,动作轻柔几乎无声,也没有任何要安慰或询问的意思。
但这种彻底的、不带任何评判和目的的沉默陪伴,却奇异地安抚了顾漫漫激动的情绪。她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强颜欢笑,只需要安静地存在就好。伊索身上那种对“宁静”和“秩序”的极致追求,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力场,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和压力。
她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闻着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的冷冽精油香气,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谢谢您,卡尔先生。”她小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伊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灰绿色的眼眸极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又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就这样在寂静的长廊里并排坐着,一个默默垂泪后渐渐平静,一个专注地进行着诡异的日常,气氛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和谐。
过了一会儿,顾漫漫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哭累了的她竟靠着玻璃墙,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当她呼吸变得均匀悠长时,伊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睡着的她脸上还带着泪痕,看起来脆弱又可怜。他犹豫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滑落在地上的毯子(不知他何时拿出来的)轻轻盖在了她身上,动作僵硬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然后,他继续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直到夜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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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庄园的另一端。
奈布结束了一轮近乎发泄式的训练,拖着疲惫却依旧紧绷的身体往回走。他习惯性地绕路,经过顾漫漫房间外的走廊,却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的脚步顿住了,眉头皱起。
这么晚了,她去了哪里?
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取代了疲惫。他立刻开始不动声色地在生活区搜寻,动作迅捷而隐蔽。很快,他在那条玻璃长廊的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顾漫漫蜷缩着睡着了,脸上依稀可见泪痕。而那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入殓师,伊索·卡尔,正沉默地坐在离她不远处,像一个忠诚而古怪的卫士。
奈布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认识卡尔,知道这人性格孤僻怪异,但似乎并无主动伤人的记录。然而,看到他和顾漫漫独处,尤其是顾漫漫明显哭过的样子,让奈布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快和保护欲。
他几乎要立刻冲进去。
但就在他脚步迈出的前一秒,他看到了卡尔那个极其轻微、却小心翼翼地为顾漫漫盖好毯子的动作。
那动作里不含任何杂质,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关怀。
奈布迈出的脚步顿住了。他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一下,最终,他没有进去。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里面静谧的景象,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入阴影之中,选择了在更远处的拐角倚墙而立,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默契,在两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之间达成——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同一阵线的。
而这一切,熟睡的顾漫漫全然不知。
她只知道,在她感到最孤独无助的时刻,是伊索·卡尔用他沉默而古怪的方式,给了她一片不容打扰的宁静空间,让她得以喘息和自愈。这份无声的陪伴,悄然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也让她明白,这个庄园里的关怀,并非只有杰克那种炽热到令人窒息的一种。
心墙的裂隙,在无声处悄然蔓延,通往更深的理解与更复杂的情感纠葛。夜色下的庄园,看似平静,却因这细微的变动,预示着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