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亚轩的话像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钉进丁程鑫的耳膜，钉进他冻僵的四肢百骸。

“——还敢干什么？”

最后一个音节砸在空荡的、布满灰尘的练习室里，撞出细微的回响，然后被死寂吞没。

丁程鑫坐在轮椅里，像是被那句话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只剩下冰冷的躯壳。他盯着宋亚轩，又像是透过他，看着那面破碎蒙尘的镜子里自己扭曲的影子。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和腿骨深处钻心的疼奇异地混合在一起，麻木了感官。

宋亚轩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背影料峭，融进昏暗的光线里。老式防盗门被拉开，又沉重地合上，“咔哒”一声落锁。

彻底的寂静包裹下来，厚重得令人窒息。

只有灰尘在从窗外漏进来的惨淡光柱里缓慢浮动。

丁程鑫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腿部的钝痛变得尖锐，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真实存在。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再次落在那面巨大的镜子上。

镜子里的人，苍白，失魂落魄，被禁锢在冰冷的金属和塑料框架里，身后是望不到边的、被遗弃的黑暗。

像个……没人要的破烂。

宋亚轩母亲的身影，那个在完美舞姿和脑瘤折磨间最终走向毁灭的女人，像一个冰冷的幽灵，盘踞在这个空间的每一粒尘埃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霉味和灰尘呛得他咳嗽起来，牵扯着胸腹和腿部的伤，一阵剧烈的痉挛。他趴在轮椅扶手上，咳得眼泪都逼了出来，浑身发抖。

等咳嗽平息，他喘着粗气，抬起头，眼底那点涣散的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烧成一种近乎凶狠的绝望。

他推动轮椅，轮子碾过积尘的地面，发出沙哑的噪音，在这死寂里无限放大。他停在镜子前，很近，近得能看清每一道裂纹的走向，看清自己眼底猩红的血丝。

他抬起手，颤抖着，指尖碰到冰冷落灰的镜面。沿着那道宋亚轩划出的清晰痕迹，慢慢描摹。灰尘沾在他的指尖，留下污浊的印子。

然后，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狠狠抠刮过玻璃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该烂在这里？烂在自责和旁人的怜悯或者鄙夷里？烂成一面破镜子前的又一个幽灵？

那个在舞台上追逐光的身影……那个被掌声和喝彩包裹的丁程鑫……就真的死了吗？

被一场意外，几块碎骨，几根钢钉，就这么轻易地杀死了？

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死死瞪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人，眼球胀痛。

一股极其暴戾的冲动毫无预兆地窜起，烧光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他猛地驱动轮椅，向后倒退几步，然后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朝着那面巨大的镜子撞了过去！

“哐——！！！”

巨大的撞击声撕裂了死寂！轮椅的前轮和扶手重重磕在镜面上！蛛网般的裂痕瞬间从撞击点疯狂蔓延，碎片簌簌落下，发出清脆的迸裂声！整个镜面剧烈地晃动起来！

反冲的力道震得丁程鑫整个胸腔发麻，轮椅向后弹开，支具狠狠硌在伤处，剧痛闪电般窜遍全身！他眼前一黑，差点从轮椅里翻下去，全靠死死抓住扶手才稳住。

他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看着那面几乎要彻底碎裂的镜子，看着里面那个同样支离破碎、眼神却烧得骇人的自己。

“……操。”

一声低哑的、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咒骂。

他不再看那镜子，转动轮椅，疯了一样在这个废弃的练习室里翻找。抽屉、柜子……东西很少，落满厚厚的灰。最终，在一个角落的矮柜里，他摸到了一样东西。

冰凉的，金属的，沉甸甸的。

是一把旧的、锤头已经有些锈蚀的羊角锤。

他握着锤柄，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

他回到镜子前，抬起手臂，没有任何犹豫，朝着镜面上那些狰狞的裂痕，狠狠砸了下去！

“砰！哗啦——！”

更大的碎裂声爆开！玻璃碎片四溅！一块锋利的碎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条细微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砰！！”

又一锤！用尽了他此刻能榨出的所有力气！手臂的肌肉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尖叫抗议，被效能贴包裹的手腕传来刺痛。

“砰！！！！”

第三锤！镜面彻底崩塌！大块的玻璃哗啦啦地坠落、碎裂在地板上，溅得到处都是！只剩下一个扭曲的、空荡荡的镜框，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巨口。

丁程鑫脱力地垂下手，锤头“哐当”一声掉在脚边的玻璃渣上。他瘫在轮椅里，浑身都在抖，汗水浸透了衣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新鲜的伤口渗着血珠，混着汗水往下淌。

他看着那一地狼藉的碎片，每一片都映出顶灯惨白的光，或者窗外霓虹的扭曲色块，或者……他自己无数个破碎的、狰狞的、却异常明亮的倒影。

狼藉遍地，他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得要命，胸腔震动，牵扯着浑身的伤，笑出了眼泪。

疯了。

都疯了。

他喘着气，抬起不停颤抖的手，抹掉脸上混着血和汗的水渍，指尖碰到那条细小的伤口，刺痛让他微微眯起眼。

视线落在满地的碎片上，其中一块较大的，正好映出他此刻的模样——狼狈，疯狂，眼底却烧着一簇他以为自己早就丢掉了的火。

他盯着那片碎片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驱动轮椅，小心翼翼避开尖锐的玻璃渣，碾过那些更细碎的晶莹，发出咯吱的声响，朝着门口走去。

轮椅的橡胶轮子沾满了灰尘和玻璃碎屑。

经过那面空荡荡的镜框时，他没有回头。

老旧的防盗门被他从里面打开。走廊的光线透进来。

他停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一屋子的破碎和狼藉，还有那把扔在玻璃渣里的锈蚀锤子。

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砸碎一切后的平静，对自己说：

“……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