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轮椅碾过满地晶莹的碎玻璃渣，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咯吱声，像踩在某种怪诞的庆典彩带上。丁程鑫脸上那道被玻璃划出的血痕已经凝住，成了一道暗红的细线，嵌在过份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他没回头去看那一地狼藉和空荡的镜框，操纵轮椅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练习室，老旧的防盗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所有疯狂的痕迹。

电梯下行，失重感拉扯着胃部。轿厢壁模糊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头发汗湿凌乱，眼眶发红，嘴角却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小区门口，那辆黑色轿车还等着，像个沉默的黑色甲虫。司机靠在车边抽烟，看到他自己摇着轮椅出来，愣了一下，赶紧掐灭烟头拉开车门。

丁程鑫没要帮忙，自己撑着车门，用一条腿和手臂的力量，极其艰难地挪进后座，固定支具磕碰到车框，发出闷响，他咬紧牙没出声。折叠轮椅被司机收进后备箱。

车子驶向NYX基地。窗外的城市已经彻底沉入夜的最深处，只有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

回到基地宿舍，走廊空无一人，其他队员大概还在训练或者已经休息。冰冷的白炽灯光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扭曲变形。

他把自己摔进床铺，连支具都懒得拆。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剧痛后的虚脱。脸颊上那道伤口火辣辣地疼。

闭上眼，却是满地的玻璃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折射着宋亚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和他母亲那个完美而绝望的舞姿。

还有镜子里，自己那双烧得骇人的眼睛。

【你除了坐在那里，一边发抖，一边觉得自己是个没人要的破烂——还敢干什么？】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灯盘，胸口剧烈起伏。

半晌，他极其缓慢地坐起身，伸手拿过放在床头充电的备用光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点开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几段模糊的、角度刁钻的私人录制视频。视频的主角只有一个——宋亚轩。

不是在NYX的训练室，背景看起来像某个已经废弃的地下训练场，空气混浊，设备老旧。画面里的宋亚轩更年轻些，脸上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他使用的角色……不是如今叱咤风云的突击手“轩”，而是一个极其冷门、操作上限高到离谱、下限也低得可怕的辅助位英雄——“幽影歌者”。

这个英雄的技能机制古怪，需要极强的预判和微观操作，与队友的联动方式完全异于常规辅助，更像一个在刀锋上编织死亡旋律的指挥家。因为太难配合，早已被职业赛场淘汰。

视频里的宋亚轩，却把这个英雄玩出了另一种极致。他的走位，技能释放的角度，对战场瞬息万变的解读，都透着一股天才式的、却又无比孤独的疯狂。很多操作思路，丁程鑫从未在现在的联赛中见过，刁钻，诡谲，带着一种不顾后果的冒险气息。

像一座沉默的、未被发掘的火山。

丁程鑫一遍遍看着那些模糊的影像，快进，慢放，暂停。眼底的血丝越来越重，呼吸却逐渐平稳下来，某种狂热的光芒取代了之前的空洞和绝望。

他抓过旁边记战术的电子板，手指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却飞快地勾勒起来。线条杂乱却精准，标注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时间节点。

宋亚轩的“幽影歌者”每一个匪夷所思的走位，每一个看似毫无道理的技能释放点，那些被如今突击手打法掩盖掉的、属于辅助位的顶级意识和节奏感……在他脑海里疯狂拆解、重组。

破碎的镜片，锈蚀的锤头，宋亚轩冰冷的诘问，还有这些尘封的、闪着危险光芒的操作碎片……所有东西在他脑子里轰然对撞，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他猛地丢开电子板，一把抓过放在枕边的全息感应头盔。动作太大，扯到了腿伤，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却浑不在意。

连接线插口因为他的手抖，磕碰了好几下才对准插进去。

视野沉入一片虚无的蓝。

他直接跳过了游戏登录界面，进入了自定义训练模式。地图是最基础的练习场。

他没有选择任何现役的热门辅助英雄。

光标在那个早已灰暗、积满灰尘的“幽影歌者”头像上，死死停顿了几秒。

然后，用力按下。

角色载入。

一个披着破旧斗篷、怀抱虚幻弦琴的幽暗形象出现在空旷的场地中央。动作迟缓，透着一股被时代遗忘的死寂。

丁程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点血腥味。他活动了一下被效能贴紧紧缠绕、依旧隐隐作痛的手指，然后，轻轻放在了感应键盘上。

第一个音符技能颤巍巍地奏出，音调不准，消散在空气里，像个蹩脚学徒的拙劣模仿。

他闭了闭眼，吸进一口冰冷的虚拟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所有情绪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手指再次落下。

这一次，快了半分，也决绝了十分。

幽影歌者僵硬的指法陡然变得凌厉，虚幻的琴弦被拨动，荡开一圈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能量波纹——以一个近乎完美的、与视频里宋亚轩如出一辙的、分毫不差的角度，命中了远处高速移动的靶心！

砰！

靶心应声碎裂。

丁程鑫盯着那散逸的数据流光，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

他的手还在抖。

但抖动的频率，开始诡异地贴合上某个沉寂已久、却在此刻被他强行从坟墓里挖出的疯狂节奏。

宿舍惨白的灯光下，他坐在床上，戴着沉重的头盔，僵硬的上半身挺得笔直，固定支具在腿上映出冰冷的轮廓。整个人像一尊正把自己焊死在某个疯狂执念上的雕塑。

只有屏幕上，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幽影歌者，在他的操控下，正一下下地、笨拙却又精准地，敲击着死亡的前奏。

他在一片虚无的蓝里，对着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嘶哑地、一字一顿地低语，像立下一个血淋淋的誓言：

“宋亚轩……”

“你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