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后门,比想象中更为朴素,甚至有些陈旧。门上的黑漆略有剥落,透出一种与主人身份相符的、近乎固执的清寒之气。
引路的仆人沉默寡言,只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走在前面。江秋酌裹紧斗篷,每一步都踏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肺腑间的刺痛和眩晕感因寒冷而稍有缓解,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方才因回忆而泛起的些微波澜死死压回心底。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更不是感怀的时候。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和廉价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江秋酌那间布满机关舆图的密室不同,谢知白的书房堆满了各类典籍和奏章副本,显得拥挤却有序。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谢知白清癯而严肃的面容。他并未穿着官服,只一件半旧的深色直裰,正坐在案后,就着灯光阅读一卷书简。
见江秋酌进来,他放下书简,目光扫来,带着审视与探究。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开口,声音如其人般刚直:“你说有边关急情?你是何人?与聂将军是何关系?”
一连三问,直指核心。
江秋酌微微躬身行礼,动作间牵动了伤势,引得他一阵低咳,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更显苍白如纸。他稳住气息,声音虽弱却清晰:“晚生……姓江,行秋,单名一个酌字。家母出自河间苏氏,论起来,与谢大人一位故交……苏侍郎,算是远亲。”
他报出一个早已没落、但在清流中尚有几分香火情的家族名号,以及一位以刚直得罪权贵、最终病逝任上的前侍郎的名字。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不易引起谢知白警惕的身份切入点。
谢知白目光微凝,似乎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神色稍缓,但警惕未消:“原来是苏侍郎的远亲。你方才所言边关急情,所指何事?又为何深夜来此,寻老夫这个闲散之人?”他自嘲地笑了笑,“老夫如今的话,在朝堂上,怕是没什么分量了。”
“大人过谦。朝堂之上,或有人权重一时,但天下士林心中,自有公道秤衡。”江秋酌缓缓直起身,直视着谢知白,“晚生冒昧前来,只因北境黑山隘口,朔风军主将聂锋及其麾下数百将士,已陷入绝境,粮尽援绝,危在旦夕!”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沉重,将黑山隘口的惨状、朝廷援军不至、聂锋死战不退的情况简略却清晰地道出,唯独隐去了自己传递情报、输送药材的环节。
谢知白的脸色随着他的叙述变得越来越沉凝,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简。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油灯都晃了晃:“岂有此理!兵部是干什么吃的!朝廷的援军为何迟迟不到?!难道真要坐视忠勇将士血染边关吗?!”
他胸膛起伏,显然动了真怒。
江秋酌适时地再次咳嗽起来,气息微弱,显得更加人畜无害:“晚生人微言轻,所能探知有限。只听闻……似乎是军械粮饷调配出了些岔子,具体卡在何处,便非晚生所能知了。”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赵惟明案可能涉及的环节,却不点破。
谢知白闻言,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冷笑道:“又是这些龌龊勾当!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竟置国家边防于不顾!简直罪该万死!”
他看向江秋酌,目光锐利:“江公子,你既知此事,为何不直接上书言事,或寻其他途径?”
江秋酌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笑容:“晚生一介白身,体弱多病,人言轻微。上书无门,即便上书,只怕奏疏未达天听,便已石沉大海。晚生……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起谢大人风骨,斗胆前来,只求大人能为边关将士,仗义执言!”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示弱,又捧高了谢知白。
谢知白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眼前的年轻人病弱不堪,言辞恳切,又牵扯到故交之后和边关大事……
终于,他重重叹了口气:“聂老将军……当年便是过于刚直,才……唉,没想到其子如今又陷此绝境!老夫虽已边缘,但此事,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内踱了两步,决然道:“明日一早,老夫便递牌子求见陛下!即便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将这黑山隘口的实情,将这朝廷衮衮诸公的龌龊,奏于御前!”
江秋酌心中微微一松,面上却露出担忧之色:“大人……陛下近来龙体欠安,若因此事触怒天颜……”
“触怒?”谢知白停下脚步,昂首道,“为国尽忠,为将士请命,何惧触怒?无非是罢官去职而已!若能换得援军早发,救下数百忠魂,老夫这把老骨头,又有何惜!”
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江秋酌心底某一处微微触动。这世上,终究还有这样的人。虽然迂阔,却守着一点不曾泯灭的公心与风骨。
“谢大人高义,晚生代北境将士,谢过大人!”江秋酌深深一揖。
“不必谢我。”谢知白摆摆手,神情凝重,“只望还来得及。”
目的达成,江秋酌不再多留,以免节外生枝。他再次行礼告辞,在仆人的引领下,悄然离开谢府。
重新坐上冰冷的马车,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车厢里,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甚至无力去掩那帕子上的鲜血。
成了。
他撬动了谢知白这把或许无用、却足够响亮的“忠言”之锤。
下一步,就看这把锤子,能在朝廷这潭死水里,砸出多大的浪花了。
马车碾过夜色,驶向江府。
而在遥远的北境,黑山隘口的烽火,不知是否还能等到黎明。